·贝多芬的少女取代了他,并且住在我隔壁。
之后的事全是问号。
是谁杀了他?又为什么要杀他?
事后搬动柜子掩饰血迹的是谁?是凶手吗?他想隐藏自己的罪行吗?那又为何特地将染血的乐谱晾乾,放回乐谱箱?掩饰痕迹的人和留存乐谱的人难道是不同人?
我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我如此自答。
现在重要的是小路的身体状况。在这个医学不够发达的时代,小路就要步入和路德维希同样的可悲命运,我该怎么办?
我又翻回正面喃喃:
「梅菲。」
「在。」
梅菲就坐在床边我腰部的位置,长发垂放在我的手臂上。
「治好小路的耳朵吧,你要我怎样都可以。」
恶魔大大的狗耳抖了一下,肩膀垂了下来。
「治是治得好,但请恕我难以从命。」
「为什么?」
连我都感到自己的话声愈来愈带刺。
「不为什么,因为您并不是真心希望治好她。」
我坐起身,瞪视梅菲转过来的那张蛇蝎般的微笑。
「你——在说什么?不是真心?怎么可能,小路的耳朵可能会聋掉耶?快点治好她啊。」
「错了。要诚实面对自己的真心才行喔,YUKI大人。」
梅菲的指尖点在我的胸口,以撩人的动作一路滑到脖子上。
「YUKI大人应该明白,您的双亲或祖父曾告诉过您,贝多芬的晚年是达到了如何孤高的境界。他之所以能达成同时代的任何一人都无法赶上的极致音乐,得归功于他的失聪。」
我哑然无语。梅菲的话彷佛深深刺进我的脑髓,使我的意识从创口汩汩泄出。在天旋地转的晕眩之中,我想起祖父对我说过的话。
——我说小幸啊,你知道贝多芬的九首交响曲之中,哪一首在他生前最受欢迎吗?
我稍微想想后回答:「英雄或命运吧?」
祖父贼笑起来。「答错了,正确答案会让你吓一跳喔,是一号。那明明在现代被评为不够成熟或是模仿海顿风格,一点也不受欢迎呢。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对当时的听众而言,贝多芬的曲子太前卫了。没错,从听力开始恶化的那时候开始,贝多芬就踏入了超越常识、前无古人的境界。像他后期的弦乐四重奏,即使是现在听起来也很疯狂,可能永远都会那么前卫吧。你知道他为何写得出那种曲子吗?因为他厅不见了。贝多芬无法和外界接触之后,就只能直接面对自己心里最深处那团滚滚沸腾、尚未成形的混沌音乐。」
我沉默不语、左右寻思,接着问:「既然这样,那他耳朵没聋的话会变成怎样呢?」
祖父稍微歪头,面露讽刺的微笑。「不知道,天晓得,但他一定会是个不一样的作曲家,或许不至于成为创造新时代的大师吧。至少你喜欢的钢琴奏鸣曲三十、三十一号或弦乐四重奏十五号都不会出现了。」
假如贝多芬没聋——
我回过神,紧抓住梅菲的手腕。一股辛辣的气涌上咽喉,怒气使得视野闪烁不定。
「你说我……你、这怎么、怎么可能……」
不是真心?我不希望小路痊愈?我想看她就此丧失听觉、永远囚禁在自我世界,创造出一首又一首谁也无法触及的神域乐曲?
我——
我放松了手,梅菲立刻从我的指间抽出手腕,使我的手像乾瘪的枯枝落在腿上。
没能再多说什么,代表我默认了。我已无法继续对我的欲望撒谎。然而,我怨恨侵蚀小路的病魔,这是千真万确。
一阵寒意爬上背脊。纵然夏日夕阳映了满窗,地上的阳光却彷若假象,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梅菲已在不觉间失去踪影,我再度倒进床的怀抱。一闭上眼睛,海利根施塔特的黑色血迹就在眼皮底下幽幽浮现,使我难以成眠。血已深深渗入我的意识之中,怎么抹也抹不去。
※
进入八月后,小路的病情日渐恶化。常在深夜时分听见她痛苦呻吟,睡到中午的次数也增加了;食量愈来愈小,甚至吃了就吐。尽管我让她吃的都是面包汤或蔬菜泥汤等容易消化的食物,但她的肠胃已经虚弱到连那些也负荷不了。
「唔、嗯……一定是熬夜害的。」
面容憔悴的小路仍坚持主张。
「我的〈费德里奥〉改得正顺手呢!之前跟普鲁士夸下海口说盛夏期间会完成,还让他们等了这么久,现在怎么可以松懈呢。」
就算要她别勉强、多休息,她也不会理会。如果弄得到中药,就能偷偷掺在三餐里替她调养,但这里是十九世纪的奥地利。什么忙也帮不了的感觉实在令人烦躁,再加上被梅菲看透我那可悲的自私欲望,每次见到小路,我都倍感惭愧。
干脆直接问她哩。我不知有过几次这样的念头。
问她对于路德维希这男子能想起些什么、记不记得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
可是,一想到这些问题可能唤醒更多小路的肉体记忆、加重她的病情,我就怕得不敢开口。
卡尔也时常来电或直接上门找我,向我确认歌剧修订的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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