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不会错。这的确是〈海利根施塔特遗书〉。
我以发颤的手拉平皱褶的信纸并按在谱架上,逐行检视。贝多芬的血彷佛尚有余温,随着遗言一字一字渗入我的体内。
给我的弟弟卡尔和 贝多芬
你们认为我是个暴躁、顽固有孤僻的人,对外也如此评论我,但那全是误解。你们并不明白,是什么样的隐情造成了我今日的印象。从小,我的心灵就满怀善意的温情,无时无刻都渴望缔造一番成就。可是你们想想,六年前我罹患恶疾,那群庸医更使它愈加恶化,痊愈的希望一年比一年渺茫,最终我终于不得不接受那是个不治之症……
……跌落绝望深渊的我,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亲手了结自己——能让我挽留生命的只有艺术。没错,我能感到心中有许多跃动的念头,在它们全部化为现实之前,我不能离开这个世界。因此,我才能有力量忍受我可悲的生命……
……若有哪个不幸的人读了这封遗书,希望你能从我身上获得慰藉。因为我同样遭逢厄运,却能不屈于自然的障碍,尽自己每一分所能,最终成功跻身于受人尊敬的艺术家或伟人之列。
……我的弟弟卡尔和 啊,你们要在我死后立刻请托舒密特医师记述我的病状,并于我的病历中添上这份遗书。至少,这能让我在死后获得世人的谅解。同时,我在此宣告你们两人都是我微薄遗产的继承人,务必公平分配……
……唯有美德能使人幸福,而非金钱,这是我的经验谈。在万般不幸中,是美德支撑着我。多亏了美德与艺术,我的人生才能免于以自杀作终……
路德维希·冯·贝多芬
海利施塔特 一八〇二年十月六日
我将写满三张信纸的遗书一口气读完。三张?不,最后还有一张。这张像是后来补记的,日期不同,横写在主文的余白部分同样注有收信人。「给我的弟弟卡尔和 。在我死后,照遗书所言行动。」整体而言,给人在情急中匆忙写下的感觉。
海利施塔特 一八〇二年十月六日——我将与你们就此告别——我现在是多么地心痛——是的,我当初是如此怀抱易碎的希望——到这里尽可能取回我原来所有——但我已不得不将它半分不留地舍弃,如秋叶枯朽般凋零——我将带着与来时几乎相同的躯体——离开这里——就连那高尚的勇气——使我在那艳夏奋起的勇气——也荡然无存……
读完这段补记,遗书留在我体内的亢奋骤然降至冰点,在皮肤结上一层荆棘般的霜,使我浑身打颤。
我反覆将信纸折起、打开,文字有如在我眼前躁动。
我所知的贝多芬,也就是名为路德维希的乐圣,确实曾存在于这个世界,现由小路取代。这封信就是确证。
问题是,这实在太古怪了,不管怎么看都是疑点。
指示弟弟财产该如何分配的部分的确很像遗书,但内容明显不是那么回事。不仅明言自己放弃了自杀念头,还充满了跨越绝望后充满力量且清晰的诗意语句。没错,遗书里有种诗意。一个即将投身死亡的人会写下这种文章吗?
在我眼里——这甚至彷佛一篇小说。
另外,遗书里提起三次弟弟,且卡尔之后的另一个名字三次都留了白。我记得他另一个弟弟名叫尼古拉斯,所以留白处该填的就是这名字吧?但他为何要这么做?
还有,最后一张在遗言主文四天后写的补记已经不像遗书,而是纯粹的感情随笔。整份遗书中只有这一段充满绝望和死亡的预感,若只看这一张,会以为贝多芬是自杀而死也不奇怪。喔,不,那也不对。文中写到「我将带着与来时几乎相同的躯体——离开这里」,换言之,贝多芬只是来海利根施塔特疗养,并带着没有好转的病体离开。这段是他回维也纳前愤而写下的,不是寻死前的遗言。
没错,海利根施塔特不是贝多芬的殒命之处。
我所知的历史也是如此。他死于一八二七年的维也纳。
我望向墙上的大片渍痕。所以,这些血迹是哪来的?
「……路德维卡小姐会『那样』——」
梅菲突然如此低语。
「想必是因为碰触了这些血吧。」
「……血?」
我从包包抽出染血的乐谱,摆在血迹的方形浅印上。
「原本,过去的路德维希不该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从人们的记忆里永远抹消。但路德维卡小姐意外碰触了这些血,使那些记忆藉由她的肉体而苏醒。就连一度移除的病状也一口气回到了她身上。」
我凝视着血迹说:
「那么这些血……真的就是贝多芬的……」
「没错,否则你认为还会是谁的呢?路德维卡小姐的肉体记忆逐渐恢复,即可证明这些是贝多芬的血。」
梅菲靠在我身上,将视线灌注于我紧握在手里的〈海利根施塔特遗书〉。
「假如她读了这个,或许记忆就会完全恢复了呢。」
我几乎要将遗书撕烂似的折起,塞进口袋。
「一旦恢复记忆,就能知道这房间四年前发生过什么事了……」
「我怎么可能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而伤害小路!」
只有记忆就算了,连耳疾也回来怎么得了?
「哎呀,YUKI大人不想知道吗?」
我一时语塞。
这里在四年前——一八〇二年的十月发生了什么事,我确实想知道。但那是为了解决小路陷入的困境,和纯粹好奇的恶魔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