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只是照世界史课本念书,任谁都会这样回答。换句话说,一般学生对『普鲁士』的认知就是『普鲁士王国』,日后将成为德意志邦联的盟主国,接着成为德意志帝国的发展基础。因此,普鲁士被认为是德国的前身,也是情有可原。然而,普鲁士原本并不是国名。」
老师跟着在黑板上画出欧洲地图。
「普鲁士这个词,起初是泛指现代波兰和德国国界这一带的称呼。原先长年在这地区生活的先民信的不是基督教,而基督教徒当时的正义就是以侵略手段教化异教徒,所以波兰自然盯上了这块地方。问题是,波兰没有兵力打进普鲁士,所以后来有个波兰国王就向等同武装修士会的条顿骑士团求援,靠他们强大的武力平定了普鲁士地区。」
老师说到这里环顾教室一圈,接着说:
「没错,普鲁士并不是德国。只要先有了这样的概念,要弄懂普鲁士就会一下子简单很多——普鲁士其实是波兰。」
当然,无论我怎么翻课本都找不到这样的记述。这表示老师的个人秀就要进入高潮。
「可是,如此依赖他人的做法,并不能让普鲁土地区乖乖成为波兰国王的领土,因为替他们打胜仗的条顿骑士团当然会要求划分领地。之后,普鲁土地区的统治权就在波兰、立陶宛和德意志之间摇摆不定。而且先民遭到驱逐后,这个地方彷佛真空地带,一下就吸引了一大堆周边国家的移民。虽然德意志人占多数,但是代表德意志文化中心的奥地利离这里太远,所以形成了一支和德意志实在不太一样的独特文化。」
老师拿起蓝色粉笔,在黑板上地图的德国北部画上许多斜线。
「十八世纪后,布兰登堡选帝侯腓特烈一世征服了普鲁士地区并作为自己的领土,普鲁士王国就此诞生。这个布兰登堡选帝侯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重点干部之一,可是普鲁士王国并没编入神圣罗马帝国之内,很奇怪吧?居民说的几乎都是德文,领主也是帝国干部,普鲁士却被帝国挡在门外。其中原因当然很多,但如果从『普鲁士其实是波兰』的角度去想,事情就简单多了,因为它不属于德意志嘛。当时的德意志人也是这么想的,普鲁士是普鲁士,是个位在边境的独立国家,不是德意志。」
老师的手不断撇动,蓝色领地逐渐扩大。
「所以所谓的普鲁士,在原先的居民消灭之后,一直都是『住了很多德意志人的波兰』。尽管颔主没事就换人,这点也不曾改变。证据呢,是有的。十九世纪后半,以普鲁士为中心的德意志帝国即将成立时,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曾经对着德意志帝国皇冠感叹地说:『普鲁士就要被德意志吞并而消失了啊!』」
画技还不错的老师用巧手在地图边画了一个哭哭脸的翘胡子老爹,惹来班上一阵爆笑。
「很奇怪吧?老师也觉得很奇怪,明明完成德意志的统一霸业是天大的喜事啊?可是,只要知道普鲁士其实是波兰,不是德意志,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德意志帝国的成立和威廉一世所感叹的一样,是实为波兰的普鲁士遭到德意志吞并的大悲剧啊!」
老师彷佛威廉一世上身,激昂得随时都可能泪洒教室。
「正由于普鲁士本来就是波兰,所以德意志帝国在一次大战战败后,波兰才会二话不说抢下普鲁土地区。因为那里本来就是波兰的国土,所以要求归还名正言顺。问题是,对于认为普鲁士是德意志领地的人来说,这简直是种屈辱,而这也是二次大战的起因。希特勒重整军备后头一个就侵略波兰,根本就是为了夺回普鲁士地区。在梦想复兴德意志帝国的希特勒眼中,普鲁士是德意志不可或缺的心头肉。而这一切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普鲁士、普鲁士、普鲁士惹出来的问题。」
听了这堂课,学生们都有种把这辈子的「普鲁士」全听完了的感觉。
「这一切过错可以归咎为那些人缺乏正确观念,不把普鲁士当波兰所造成的。假如威廉一世能够硬起来,将德意志帝国改为普鲁士帝国,那么波兰在一次大战后的要求就会因缺乏正当性而失败,希特勒的野心也失去了动机,也就不会有二次大战;所以老师的祖父母不会在满州相识,老师的爸爸跟老师也不会出生了吧!」
你问我我问谁啊。全班同学都在心里这么吐槽。
※
小路和卡尔回去后,我从柜子深处挖出世界史课本,在腿上摊开并一递又一遍地翻,最后对天花板吐出死心的叹息。
我终于完全看不懂日文了,日文字词的相关知识已从我脑中消失殆尽。可以想见我很快就会再也说不出、听不懂日文,也无法吐槽梅菲的双关语冷笑话。
被带到这十九世纪的世界以来,我很少让乡愁占据我的心,但这次真的很震撼。一个人的自我认知中,语言占了很大一部分。如此直接体会自己愈来愈不像自己,我实在平静不了。
难道是因为我离开日本、以歌德的身分生活,使得日本人的部分日渐稀薄吗?可恶,梅菲那家伙怎么没告诉我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
我低头再度看看摊开的课本。
能看懂的只剩下图片和数字。一八〇六年——也就是今年,拿破仑进攻普鲁士,似乎还和我所学的史实相符,但结果不得而知。多半是法兰西会赢吧。
「……YUKI大人,需要我代读吗?」
有声音扑上我的耳边。刚回神,那柔软的躯体已经紧密贴上我的背。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梅菲。
「不了,不需要。」
我叹着气阖上了课本。
「反正我也开始认为,预先知道未来或许不是件好事。」
「有道理。毕竟此后的未来,不一定和您在二十一世纪所学的历史相符嘛。」
「嗯。」
「而且您自己的人生也开始起变化了。」
课本滑落我的腿,叩响地板,舌头在口中僵结。回头时,恶魔已离开我的背,坐在窗台上面露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