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过头去,发现小路在阳台上挥手呼唤。我朦胧地觉得,小路看起来好像绽放在雪地中的红花。
「你赶快回来啊!席勒大人真是个死心眼的小气鬼!现在又回头说版税的事了!你也说说他啊!」
「我马上就去!」
我一回答,就冲上斜坡,越过栏杆。两条小狗也跟着找跑了过去。
我在进门之前,回头望了达沃斯湖一眼。阳光四散于水面,附着于湖岸边缘。这幅景色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中,至今仍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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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之后,也就是五月九日,约翰·克里斯多福·弗里德里希·冯·席勒的短暂生涯在这天划下句点,享年四十五岁。
我们依照他的遗言,在「以戴斯勒先生一首进行曲为主题的羽管键琴变奏曲」的乐谱上写上悼辞,一同放入棺材中。如果你有机会前往威玛旅游,希望你能来席勒墓地一游。那里有两具并排的棺材,左边是我,右边是弗里德。倘若你闭上眼睛,仔细聆听,也许能听到右边的棺材微微传来小路的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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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就在这里先告一段落,不过还有一些事情没说。正确来说,简直跟没说一样。小路的音乐才总算抵达茂密森林的入口,拿破仑·波拿巴在经历第一次失败之前还会聆听几百次凯歌,而我也还没有打开书柜的勇气。
不过那是别的故事,我想改天再说。现在我想先跟大家说另一个插曲,当做这次故事的结尾。
……弗里德寄了一封信给我。
那封信寄达维也纳是丧礼结束的两个礼拜后,也就是五月底。
『亲爱的沃尔夫,首先我要跟你道歉。』
信件的内容如下。
『我一直以为你小心翼翼隐藏的那个包包里放了心爱的黄色小说,所以擅自翻阅了一番。结果里面净是日文书,就连博学多闻的我也看不懂。不过我好歹看得懂插图和数字,所以就在充满乐谱的那本书里发现介绍我的页面。我的肖像画下方写了(1759-1805),最近咳嗽又混着血丝,所以我也觉悟了。好像有人说过逝者的错误大多可以原谅,所以我也告诉你我藏黄色小说的地方聊表歉意。是说要是被人发现我在看这种东西会伤害我身为大文豪的名誉,赶快偷偷帮我回收吧。我只能拜托你了,地点是——』为了大文豪的名声,我就不告诉大家了。此外,我到现在都还没回收。『我曾经想问过返老还童的你,知道身边的人何时离开人世是什么感觉。结果现在不用问,我也明白了。这种事情是无法以口头说明的。你是如何忍耐这种痛苦呢?我想应该是尽量不跟大家过分友好吧。』
就是如此,可是我也明白那是没用的。
『没用的,你就连我都放心不下,怎么可能抛下其他人?结果还是跟我建立起密切的关系,搞得心灵满是伤痕,而且还学不会教训地继续帮我做饭。你也明白吧?我说的不是跟我认识十年的约翰·沃尔夫冈,而是去年秋天才突然从日本来到威玛的你。』
我把信掉在膝盖上,又把信拿起来看了这句好几遍。心中的某个部分开始融化,情绪彷佛开始发芽的青草穿透残雪。
『虽然我们只在一起两个月,可是那段日子我非常开心。也许你觉得席勒是歌德的朋友,不是你的朋友。但是我可不这么想。我人生最后的收获大概就是认识你吧。不过,如果可以在这泰医院钓到个护士,应该也是人生最后的收获。可惜她们都非常难以亲近。』
我的喉咙深处彷佛喝了烈酒般灼热,接下来的几行因为我的泪水而模糊。
『唯一可惜的是我直到最后还是不知道你的本名。虽然沃尔夫的确存在你体内,一直叫你沃尔夫也没错。不过我想你可能还有其他更帅气的名字,是连沃尔夫都觉得很棒的好名字吧。下次我们在地狱相逢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会在地狱等你的。可别迷路跑去天国了喔。』
这种事情不会当面问啊?白痴!我的热泪濡湿了弗里德的签名,晕开了墨水。手握信纸,俯视天花板,我默默等待泪水的温度融化胸口的激动。
两个月,我们只相处了两个月吗?
我一直以为我们在一起更久,以为我们吵过很多架、借过很多次钱、斗过很多次嘴、打过很多次睹。
那不是错觉,而是属于歌德在我心中一点一滴浮现的记忆。因为不是我和弗里德一起累积的回忆,我大概没有哭泣的资格。
可是啊,弗里德。
你也没资格说我吧?你不是也放心不下我吗?都是因为你,我一开始假扮歌德才能那么自然。如果没有你,如果一开始遇到的人不是你——
我一定会不知所措,抛下一切。
弗里德,虽然长期和你一起工作、交换作品心得、小酌、吵架、大笑的是歌德,但是我现在可以暂时把他的记忆当做自己的吧?
眼头的热气转换为心中寂静的烈火之后,我将弗里德的信放进信封后收进抽屉。取而代之的是拿出稿纸,举起羽毛笔沾墨之后,开始动笔书写属于我的故事。虽然我还没想出开头,但是标题已经决定好了。我把弗里德一直很想知道的本名,以他也看得懂的德文写在第一页。我的本名以德文来说就是——
——《浮士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