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幕

emsp; 不过这种机会不是天天都有。我没有理由打扰殿下的钢琴课,贝多芬的演奏会门票又非常抢手,这个年代也没有唱片。

  安心和可惜的情绪一同咽下喉咙深处,冒出奇怪的味道。我将情绪和叹息一同呼出,走上运河旁的街道,迈向旧城区。

  结果天真的我没多久就发现命运的恶意。

  ※

  我在维也纳的住处是皇室为我租借的公寓。

  说是公寓,其实相当于现代的三房二厅。对于单身的我而言,简直是浪费空间。法兰兹二世原本邀请我一同住在霍夫斯堡宫,我想到和皇室一同居住的拘谨就慎重地拒绝了。结果皇室为我租借了皇宫附近的公寓。据说这里是哈布斯堡家的财产,因此毋须房租。当初原本还要为我安排照顾生活起居的佣人,我也一并拒绝了。这个时代的上流阶级(我知道之后也很惊讶,原来歌德在威玛当到宰相,一路晋升至下等贵族!)雇用佣人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我是道地的二十一世纪的日本人,家里有陌生人就无法放松。打扫、洗衣和煮饭还是自己来比较好,假日也可以随心所欲的休息。

  因此,当那个星期六一早,走廊传来一连串脚步声时,我还是继续躲在棉被里打瞌睡。没人叫我起来,也没人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吵死了,让我好好睡啊。昨天一直陪路易莎公主聊天,都快累死了。结果骚动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愈来愈严重。我可以感觉到有重物撞击地板,造成建筑物的摇动。之后又传来许多粗重的说话声:「搬的时候小心点。」「这个柜子放在这里吗?」「喂,先铺地毯。」

  ……好像是有人在搬家。这么说来,角落的房间还空着没人住。

  由于情况不允许我继续赖床,所以我决定下床去抗议。房间虽然非常寒冷,窗帘的缝隙间所洒下的阳光却明显地落在地板上。看来已经不早了。

  我套上外衣,穿上鞋子,走出房间。眼前是塞满走廊的柜子和木箱。

  「喂,可以请你们安静一点——」

  我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两名高大的男子似乎在搬运一个巨大的箱子进入隔壁房间。不,不是箱子,是个心型、折掉脚横摆的钢琴。

  「当心不要撞到了!不要太倾斜!琴音会走调!轻轻地,轻轻地搬!就像搬刚出生的小婴儿一样!」

  钢琴后方传来少女的叫声。我一时无法书语也无法动弹。等到钢琴搬入房间之后,我们之间终于不再有遮蔽物。

  路德维卡和我四目相对之后,她也张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先回过神来的是她。

  「……为、为什么你在这里?」

  我想回答却呛到了。

  「因、因为这里是我家啊。」

  「什么?」她摇动一头红发,耸起肩膀。「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明明交代殿下要找可以信任的人当邻居的!不管搬到哪里都有剽窃的家伙!结果居然搬到你这个骗子的隔壁!」

  我捣住自己的脸。据说贝多芬很爱搬家——因为曾经有过作曲中的哼唱和演奏遭人窃听且擅自出版的惨痛经验,所以变得对于剽窃非常敏感,经常搬家。不过现在我深深地觉得,最大的理由应该是和房东与邻居的争吵。毕竟她是这种个性。接下来的邻居就是我了。原来如此,原来是鲁道夫殿下的介绍……我们居然还有这般缘分。

  「我没撒谎,也不会剽窃你的作品。」

  搬家工人的视线让我觉得很丢脸,所以我只好叹了口气如是回应。

  「我绝对不会承认你是歌德!」

  她说完之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也因为搬家工人的瞪视和嫌我碍事的抱怨而不得已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都还能听见对面走路、拖柜子和钉钉子的声音。

  我完全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开心还是应该警戒。如果想多问问她,成为邻居反而是好机会。

  但是,我该怎么制造询问她身世的机会呢?她对我的第一印象非常差,还说不承认我是歌德。

  不过仔细回想,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承认我是歌德。

  就算她不承认我是歌德也无所谓。我拉上床单,面对墙壁喃喃自语这句话。我既没有当歌德的自觉,也没做过什么像歌德的事。

  那你呢?

  你原本不是女孩子吧?你也跟我一样是被人掳来的吧?搞不好你是因为恶魔的力量,才觉得自己是贝多芬。

  我想她一定觉得自己是贝多芬吧。回想起充满魄力的琴声,音乐中所饱含的热情与昂扬就是最好的证明。像我这样搞不清楚自己是谁的人,是无法完成那样的作品的。她的琴声真的就像融化的蜂蜜般降落在我的肌肤上,甜蜜地灼伤我,撕破我的肌肤,传遍我的身体,直达我的心脏。就算我捣起耳朵,为心脏盖上盖子,她的音乐还是澡入我的体内而感动我。突强的乐声敲击我的骨髓,颤音震动我的神经。对,就像这样……

  我回过神来,挺起身子。

  现实生活中,我隔着墙壁就能听到她的琴声。那个女人,马上就弹了起来。口口声声说讨厌剽窃,却一点也不顾虑邻居。我一定要去抱怨。如果不肯停止这种噪音,我就要请鲁道夫殿下把她赶出去。

  可是现实生活中的我却连下床也做不到,反而是紧贴着墙壁,入神地聆听模糊的琴声。这是——〈统治吧,不列颠尼亚变奏曲〉,而且她还不停地随兴弹奏我所不知道的变奏。这样我哪能去抗议呢?我仰视天花板,呼出炙热的叹息。停留在胸口的矛盾情绪令我痛苦万分。如果我不离开墙壁,把脸埋在枕头里又捣住耳朵,时间也许真的会就此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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