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静电的季节

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和我一样少了一颗眼睛。我已经忘记他是少右眼还是左眼,但还记得开学时那个同学头上缠着绷带走来上课。」

  「是喔。你跟那个同学是好朋友吗?」

  「不是,我们没有交谈过。听说他是和人吵架才会失去眼睛……就这样。」

  我告诉护士昨天突然回想起来的事,今天也吃着口味清淡的医院餐点。如果今天的餐点里有香蕉和牛奶,我本来打算一起放进嘴里咀嚼,试试看味道会不会变成香蕉牛奶,但换成是麦茶和羊栖菜,就不会有想要在嘴里好好混合一下的念头。

  因为老是在睡觉,所以我不是很清楚时间到底过了多久。不过,照月历来看,我是在住院两星期后,才获准可以下床活动。更贴切来说,我是被命令下床走路。虽然我的手臂伤势颇为严重,但院方近来在推广让住院病患尽早练习步行的复健活动。一开始,变细许多的双脚少了拐杖还真是站不起来。这是种新鲜感十足的辛苦感觉。

  这段日子里,我的父母亲也曾露过面。虽然他们带着难以言喻、像是来参加守灵的表情前来探病,但至少没有大哭大闹,让我安心许多。「有没有哪里会痛?」母亲不停这么问我,但如果我真的喊痛,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叫医生来吗?虽然疼痛感一整天都持续着,但让人担心也很麻烦,所以我回答:「不会。」

  另外,我和父亲聊了义眼的话题。装义眼的费用大约是十万圆到十五万圆,如果通过各项中请,费用还可以再便宜一些。听到父亲会负担这笔费用时,我坦率地向他道谢,结果把父亲惹哭了。

  还有,吻子的父母亲不知为何也来探病,还拼命地感谢我。他们告诉我女儿的名字叫西泽惠,还一直感谢我保护了他们的女儿。真是奇怪,我没印象自己保护过她啊?

  据说在车祸现场发现我们时,吻子……不对,西泽惠是在我的保护下被支撑着。要不是有我,别说是失去眼球,她可能连性命都丢了。所以,她的父母亲才会对我万分感激。尤其是她的母亲频频向我低头,让我感到郁闷不已。

  我或许应该要为出于自我意志的善意受到肯定,但是,因为自己根本没有印象的偶然行动受人感谢,教人如何能打从心底感到开心呢?这样反倒会有一种不开心的感觉。

  于是,我提出要求说:「请给我一件您女儿的内裤当作谢礼。」结果被当成变态看待,他们再也没来探病过。把爱女的内裤和性命放上天平两端后,他们似乎觉得内裤比较重要的样子,真坚持呢。

  还是我应该说「请给我眼球」比较好?但不管要求哪一种,都要不到就是了。

  「只有一只手动得了,真的很难吃东西喔?」

  「尤其是喝味噌汤的时候。」我苦笑着说道。我的右手臂还缠着绷带挂在胸前。就礼仪上的考量,我不想抓着碗一口气灌完汤。护士指向餐盘说:

  「你别勉强,用汤匙就不会这么辛苦吧?」

  「我是那种经常会被静电电到的体质,所以不太敢用金属制品。」

  「还不到会有静电的季节耶,」护士一副受不了的模样说道。

  我把视线移向窗外,窗外映出上个月抬头望到不想再望的夏日晴空。那景色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已进入九月尾声。

  窗户下方可看见医院的庭院,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铺有草皮的草地上,我不禁觉得嘴里的油豆腐味道变得更淡了。怎么会这样?

  辛苦地用餐完毕后,我在胸前交叉起双手思考着。应该下楼去吗?还是躺在这里休息比较好?我想不出有什么需要当面谈的事情,目前也还不至于辛苦到需要跟别人分享的地步。话虽这么说:

  如果没去打声招呼,总觉得过意不去。这样感觉像是毫不相关的人。而且,还可以顺便做步行训练。

  有了十足的借口后,我决定去散步。只拿了伴手礼后,趁着那道身影还没从窗户下方移开之前,我快步走出去。由于快步前进,呼吸很快地急促起来。

  我一边在走廊上前进,一边确认视野里没有障碍物。

  我早已接受失去右眼的事实。虽然很遗憾,但失去就是失去了,强求也没有用。我以前曾喜欢过某个很想要却不能买的玩具,但不知不觉中已经对那个玩具失去兴趣;以前去不知某处旅行时弄丢了海滩球,但不知不觉中已经不再挂念那颗海滩球;等装了义眼并习惯义眼之后,也会在不知不觉中遗忘对于右眼的执著吧。我如此做出结论。

  我相信实际上也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这部分没什么问题。不过,她呢?

  走出医院后,我感受到截然不同的空气。虽然白天的气温偏高,但或许是湿气减少,所以在户外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比以往变得更长的浏海在日光照射下,感觉快烤焦了。拨开浏海后,刺眼的阳光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若是一直站着不动,感觉眼球深处便转动了起来,脚步也开始变得不稳。我用虚弱的双脚用力踩踏地面,以跳跃似的动作往前进。

  目不转睛地看着汽车从入口处驶进来,我不禁陷入沉思。出院后,我还敢搭公车吗?我有可能会害怕得昏过去吧。我已经梦见过两次公车从飞机跑道上起飞,然后紧急降落的梦。真的不会有事吗?

  我踩着医院的草皮,试图踩平内心这般担忧的情绪。一名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的男子与我擦身而过,还有一名看起来气色很好、不知为何住院的小孩追过我。只有那名小孩朝我的右眼部位瞥了一眼。因为头上缠着绷带,或许对方会以为我纯粹是受伤而已。连我自己也时而会忘记绷带底下是一个空洞的事实。

  我就这样走过蓝色长椅的前方,渐渐拉近和她的距离。她没有回过头来。

  比起从病房窗户往外看,此刻她的身影更像是静止不动一样。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草地上直直注视着医院墙壁,甚至连肩膀也没有晃动一下,像极了摆饰品。

  如果她真的是摆饰品,不知道该有多好。

  我一边感受寒意爬上背脊,一边下定决心准备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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