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点送上后,我们一起开动。千织现在已经不会将蕃茄酱弄得满脸了,而且拿汤匙舀着吃的动作也很正确。
「好吃吗?」
「嗯。不会太甜,刚刚好。」
听到她这么说,我不禁苦笑地想,这小鬼说话何时变得这么践?
「什么?」千织察觉我的苦笑,嘟起嘴生气地说。
「没事。」说完,我将火鸡肉三明治送入嘴里。
※
上个礼拜,未来寄了一封署名给我与千织的信。
开头先是简短的问候,接着便写到她自九月起将成为疗养中心的正式职员,而且已经与荻原订婚,将在明年举行婚礼,希望我们能在她的婚宴上弹钢琴,最后还追加了一句——很抱歉,可能无法支付太多谢礼。
我在昨天回了一张明信片给她,告诉她,我们很乐意在婚宴上演奏,并表示我与千织暂时要出门远行,短时间内不会在日本。我想,未来大概早就料到这件事了,不知道她收到明信片时会出现什么表情?一想到这件事,不可思议地,心情不知不觉变得很愉快。
另外,未来的信里的最后是这么写的。
我认为,那一天我们真的是与在千织身体里的真理子姐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却愈来愈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不,我相信这是真的,只是因为没有合理解释而感到不安。但这绝对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实,没错吧?
我没对仓野医师提过这件事,因为我觉得说出来却不被相信的感受很无奈。你应该也与我一样,也想得到合理的解释吧?
不过,我最近突然开始这么想——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事实,其实只有我们自己能判断。我们出生在这个世界,自己渐渐成长茁壮,然后认识了自己与周遭人们的关系。从这一点出发,我不禁会想,学校教科书到底都教了我们什么?就连思考社会性常识这种抽象的东西,我们若想知道它们究竟是不是事实,究竟正确与否,其实都是由自己的大脑来下判断。因此,我觉得思考、判断这种事,其实是属于非常个人的领域。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想说的话完整地表达出来,回头看那些刚才写下的话:哭然觉得我好像说了一些很自以为是的话。
当然,思考方式也有严谨的原则,但在这之外,也有谁都无法断言的事情,就算不去否定也无所谓吧!只要不对周遭的人造成麻烦,自己要怎么认为都没关系,我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所以,就像我说的,我已经不打算追究这件事的其实与否,也不求得到合理解释,但我诚心地相信,这一定是某个未知的力量给予真理子姐的奇迹。
只有一件事——我一想到千织对这件事究竟理解多少,就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如果她回想起任何事情,而且也愿意说,请你一定要问问她。
最后请你多保重身体。希望很快能与你们见面。
※
我大概能理解未来想说的事。
如果「心可以脱离身体独自存在」这个前提不成立,那么发生在真理子、千织与我三人之间的事便无法得到解释。虽然未来不知道最后在教堂发生的事,但这并不会对我们的情况造成决定性的差异。
但是愈是认同这个前提,心中某处却愈觉得有种沉闷的抗拒感。我一再思索,发觉这种感觉来自对自身行为——从自己身上验证心的存在——的矛盾心情。这感觉就像神话中一只吞食自己的蛇。
结论是,我们都无法逃离自己,更深入地说,我们根本无法确切地了解我们自身。
我产生悲伤、快乐之类的情绪,还有思考时,我的大脑正在进行某种活动,并经由被离子化的物质运送至各处。这些电荷一移动,连带地会影响到周遭磁场,形成脑波,或以其他方式捕捉到的东西。也就是说,大脑反射出的东西绝非情绪或思考本身。的确,总有一天,我们或许能掌握到这些东西的真相,但是,就算假设心的主体就是大脑,至少,我们现在也很难说自己真的充分了解在大脑里蠢蠢欲动的东西是什么。
如果可以站在大脑中心看向四周,那个景象或许就像覆满流星的夜空。但是,如果我真的能站在那里,我恐怕也已变成某种东西,而非现在的我的样子了。
即使如此,我仍以自己的方式继续活着,继续存在,完全不想否定、也无条件地全盘接受这件事,而且它大概也希望能用同样的方法使我理解吧!
正当我想得正入神时,突然发觉千织站到了我面前。
「怎么了?」
「我要去厕所。你在这里等我。」
「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可是你不能乱跑,不然我就得到处找你了。」
千织有些羞赧地笑笑。这是她这两个月来出现的另一种新表情。
我注视她走向出口的背影,点起烟,吸了一口,思绪再度回到刚才想到一半的事。
千织的脑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转变,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成长吗?就算到了最后,我仍是什么都不明白。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在千织不再需要我与母亲、能独立自主前,我决定一直守在她身边。
忽然,在店里流泻、嗓音沙哑的男歌手吟唱的某段歌词跃入我的脑海——
在灵魂与这柔软机械之间的某处,我再度发现了自我。
因为有肉体,所以我们能确实地活在世上,但活着的毕竟是我自己,而且为了往活着的事实迈进,我必须尽可能地伸长双手。这个男歌手还不断反复嘶喊一句话,听起来不太像英文。
我们是活着的,但是,让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