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
我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睁开。我准备好了,随时都能开始,任何时候都可以。这八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个时候。
我没有丝毫迷惘与讶异。只是静静地将力量注入手指。
低音和弦与三连音的琶音。音符静静滑出。夜晚的奏鸣曲——这是作曲者活跃的时代对此曲的称呼,而《月光》则是日后某个诗人用以形容此曲的别名。
第一乐章,持续的慢板。
乐曲静静地盈满深夜的教堂。音符在石壁上弹跳回响,轻轻地包围了我。
音符随和弦愈降愈低,仿佛哀伤不已。掌握最低音的左手小指已经准备好敲下琴键,无名指轻巧地取代它的位置,这期间右手内侧的三根手指不断地弹奏琶音,无名指与小指则自第五小节起敲出了主旋律。我调整自己的心绪,尽可能地向外侧张开双掌,不让音符有任何偏差迟滞。
我还记得,深刻地记得——
我不需要乐谱。记忆中的三个乐章全都苏醒了,我已为接下来的音符做好万全准备,不会因为过早敲下琴键而打乱节奏,我只是很有秩序地依次回想起下一个音符、再下一个音符。手指的配置、力道加减、持续音、速度、断音等等,几乎全都有意识地,不,应该说在被意识到属于记忆之前,就已成为音符流泻而出。
我的手指丝毫没有停滞地敲动琴键,在室内回响并传入耳际的演奏无疑是我的杰作。
——看吧!你可以弹,不是吗?尽情地弹奏吧!为了她,也为了你们自己。
这是真的!我真的可以——
——什么都不要想,只要想着手指的动作。专注在你眼前,只有现在属于你的那双手。
我微微地点头。
与开始一样,第一乐章的结尾也以缓板结束。接着,音阶改变,开始了同样基音的三拍长调音阶。
第二乐章,稍快板。
虽然是以弱起为特征的节奏,却是予人轻快印象的曲子。这个乐章的音节不多,因此心境上也觉得充裕了一些。确认手指跳动的片刻,我提出了疑问。
真理子,是你吗?关于这件事,你知道些什么吗?
——这件事吗?不,我不知道,我只是很想再听到你的演奏。但是被你这么一问,我发觉我有点明白了。
如果我在这里,那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还在这里面。我正在仔细聆听,所以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集中精神。
可是——
两分多钟的乐章很快就结束了。我停下稍微喘了口气,下一个乐章是个挑战,虽然记起了乐曲,却没多大自信能完美诠释。但是,能再次弹琴的喜悦仍不断滋长。我轻轻闭上眼睛,再度敲下琴键。
第三乐章,急速的快板。
十六分音符仿佛飞溅而出的激流,在一开始便蓦然奔出。这是第一主题,每个小节里都挟带强劲的断音为和音,左于不断敲击出短音。那些音程也在每个小节幻化成缤纷撩乱的音符。
第二主题出现后,十六分音符移至左手弹奏。两个音或三个音仿佛波浪般反复出现,形成如歌咏般涓细的旋律。
然后,右手在高音来回,展开了以八分音符刻划的第三主题。气势磅砖的断音不留任何喘息的余暇,手指的弹奏更为迅速有力。
此时,我才察觉指尖传来的触感与自己记忆中的感觉有微妙的不同,虽然稍短,却全都充满劲道,敲击琴键时不但流畅自然,就连颤音也能迅速掌握。
舒畅的心情凌驾于微妙的违和感,完全没留意到造成差异的原因为何。我只是专注地将自己寄托于手中流泻的音符所形成的激流之中。乐曲由我的指尖飞溅而出,并朝我袭卷而来。
三个主题连续呈现后,乐曲再度回到第一主题。那时我已忘情地难以意识到自己正在弹奏,仿佛被音乐卷入了激流之中,不过,我还能稍微感受到自己正处于来势汹汹的雷雨之中。
敲击、敲击。这是来自雨声,或是来自我的指尖?我的意识早已无法以言语表达。奔泻的乐音激烈得盖过了我的意识,我的心寄托在音乐之中,音乐包围了我所有的思绪,两者的界线早已被摧毁。
然后,我感觉到了。
——不安。肉体脱槛而出的不安。
「有时候身体就连自己的意志都能轻易背叛。」
——他想表达的就在这里面。
人的听觉偶尔会造反,仿佛在预告总有一天会失去它。堪称是我们音乐人生命的听觉,是否总有一天会再也听不见声音?他的不安、恐惧、还有绝望,就是潜藏在短调旋律中的真相。
被夺走的手指、被夺走的言语、被夺走的存在,这句话在各处产生了回响。
绝望在化成愤怒的同时,也变成了祈求。处于对立极端的两者之间其实以某个共通点相互连结,是一种只能以激烈来形容的性质。
以与生气、愤怒共有的激烈来祈求救赎。
人为何活着?是神让人类活着的吗?为何祂会选择这个肉体?为何祂会选择这个存在?为何要将他这个灵魂放到这个身体里?为何让他背负这个命运?为何要坚持夺走曾经给予的东西?
无法如愿的祈求让愤怒更加高涨,从心底涌起、喷出、形成涡流,并从混沌中产生力量,这种强烈的情感或许能以斗志来比拟。
——没错,那的确是名符其实的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