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分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究竟如何。是高兴千织回到我身边?或悲伤即将失去真理子?哪个才是我真实的心情?如果只有一种心情是员,那我是否该否定另一个?然而,我知道这种区分是错的,而我能确定的也只有这件事。我想弄清楚自己感受到什么、在思考些什么,结果最后却混乱得不得不放弃。
我忽然想起父亲,还有千织的双亲。这些已逝者唐突地闯入我毫无防备的内心,仿佛一直隐身在某处寻找这样的机会。
真理子就是要去那里。
我不经意地想到这件事。但是不只有她,我、千织、母亲,还有藤本先生、未来、荻原、仓野夫妇,以及带千织去演奏时邂逅的老人们、拥有同样时光的同学们、异国的老师夫妻、自俄罗斯流亡的指挥家,总有一天,所有人最后都得去那里,不论是谁都一样,那个地方不会拒绝任何人,但是同样地,也不允许我们拒绝前往。
不知不觉,混乱的思绪竟整合成这个模样。
如果心灵即使与肉体分离也能存在,那我们一定会在那个地方再度相遇。不,或许我们的再次相遇也无法逃离「偶然」的支配。就像我与千织的邂逅,以及在这里与真理子重逢,所有的邂逅与分离或许都是被一个名叫「偶然」的独特又必然的力量左右。
那么,又是什么在操纵这个「偶然」?是什么将我的心放入这个身体、让我失去一根手指、夺去千织说话的能力,然后又要永远夺去真理子的身体?若称这个幕后主使者为「命运」,未免也太过恣意了。
或许那是——
「让你久等了。」真理子穿着与酡红双颊不太相衬的衬衫与裙子走进房里,轻快地说。
我忽然分不清楚站在那里的是千织或真理子。
「心情很好?」
「是啊!非常好,洗完后觉得全身舒畅。」
真理子胸前的胸针闪烁了一下。枫叶、瓢虫、无生命的肉体,毫无脉络可循的思绪涌上了脑海,但真理子完全没察觉我的异状,以手梳开湿发,让晚风吹干它。
「我们走吧!」
「去哪里?」
「我刚才说过要你陪我去的地方。」
女孩笑脸盈盈。真理子是活生生的,直到现在还是活着的。她还活着,但是——
我们都被允许活着,但要不要活下去则在自己。
这句话为何偏偏选在这时在脑海中苏醒?
「外头满冷的,你有带外套吗?」
「没有,我放在医院。」
「那就没办法了。」
「你自己不也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衫?」
「对不起,我自己也忘了。如果不小心感冒了,就麻烦你帮我向千织道歉了。」真理子鼓起腮帮子,淘气地吐了吐舌头,接着噗嗤笑了一声,牵住我的手说,「走吧!」
「你说会冷,是要去中午野餐的地方吗?」我们走在静悄悄的走廊上。
「你虽然还满聪明的,但那里现在一定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算了,告诉你好了,我想去教堂。」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现在很适合去那里,而且那里还有钢琴。」
「可是我——」
「总而言之,我们走吧!」
我们从玄关走出来,沿着建筑物外围来到后门。外面虽然没有照明设备,但从走廊窗户泻出的灯光将步道照得清晰可见。然而,即使没有走廊的光线,光靠星星的光芒应该也足以照亮脚下的路。我抬头望,从房间窗户看不到的圆月,如今正高挂夜空,比在都市看到的还要大上许多。真理子走在前面拉着我的手,或许是想珍惜剩下不多的时间,她的步伐异常快速。
正如我所想的,疗养中心的光线无法抵达教堂这里,但周遭并没想像中漆黑,当然,也有可能是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一看到教堂的入口,真理子随即放开我的手,急忙跑去打开门扉,然后转头面向我,以温柔的声音说「请进」。
教堂内比我想像中要明亮许多,从石墙上反射而出的月光令教堂内蒙上一层朦胧的蓝,只有长椅的影子是黑的。中央走道于黑影中浮现,走道尽头是自演奏会后一直没被归位的钢琴。或许是因为一下子发生太多事,没有人有心情将它搬回原处,可是,我却隐约觉得这一切都是刻意安排好的。
「晚上的教堂有一种很不一样的气氛。」我说。
「没错,总觉得非常安静。」
「该怎么说?说是有点神秘,却又好像不太对。」
我们并排站在入口面对中央走道,背后的门扉大敞。
「我懂你的意思。」真理子缓缓走上中央走道,「如果白天的祈祷是对神的敬畏,并祈求祝福,那么夜晚的祈祷就是对死亡的恐惧。而如今弥漫在这里的,是一种拼命祈求救赎的心情,也是我这四天来的心情。」真理子转身,缓缓倒退地走着,朝我招招手,「我不是说我作了一个梦吗?」
「嗯。」我也迈出步伐。
「在梦里,我就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虽然是千织的外表,但千织身体里的人是我。我知道这很奇怪,也觉得很疑惑,却有一种很理所当然的感觉。」始终倒退走的真理子抵达钢琴边,她转头瞥了一眼,靠向钢琴继续说,「那是半夜。我坐在钢琴前,听众只有你。真是奇怪,我的钢琴程度顶多只能弹拜耳,而且也从来没在人前弹过钢琴,所以我觉得好紧张,还发现以前也有好几次这种经验——紧张得全身硬邦邦的,就像肾上腺素瓤升的那种感觉。你应该也有过无数次这种经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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