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扭曲的椭圆形,仿佛全身扭曲哭泣的丑陋怪兽。
满手是血。鲜血从我的无名指前端流向手腕,整个袖口都是血渍。这不是我的手,指头的长短不一样。或许是不想认清事实,好一会儿我还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大概盯着左手看了有三分钟之久,或许更短。但是,在那个瞬间,时间却仿佛永远那么漫长。
子弹打中了我的手指,断指从石板路弹至一旁的橱窗上,粉碎。
等我认清事实时,喉咙溢出了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有的大声吼叫。还趴在我膝上的女孩被这声音吓到,再度哭了起来。她不回到死去的双亲身旁,却只是紧抓我的衣服不断哭泣。她大概不知道,这个再次吓坏自己的声音是由自己死命抓着的人所发出来的吧!她浑身僵硬,似乎认为只有我怀中才是安全的地方,我很清楚她有多恐惧,却连安慰她的余力都没有。
远处传来陌生刺耳的警笛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奥地利的救护车。救护人员抵达后,确认了那对夫妇已经死亡,并将恍神呆滞的我送上救护车。听他们说,女孩一直不肯放开手,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让她一起搭上了救护车。
没错,那个小女孩就是千织。
※
我明白那些都已是过往云烟,时光也绝不可能倒流。然而,那残留在手中的悔恨却让我至今仍无法停止回想那个夜晚。
驶入山间的付费道路后,绿意更加盎然。晚开的白色山樱夹杂在迎接初夏的嫩叶中,格外引人注目,其他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淡黄或粉红的花。这个国家似乎有许多这种颜色沉稳的花朵,有哪里的景色与这里相似——一意识到我的思绪乱飘,我立刻强迫自己专心开车。
助手席的千织仍维持同样姿势沉睡。
如果没有这女孩,我或许不会再度踏上这片土地。
那时,我曾多次想过一死了之,这么一来,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也不会有人发现我。我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同情、不需要鼓励,也小需要斥责,什么都不需要。
就肉体的意义而言,这只是个不会致命的伤势,连住院都不必。只要局部麻醉、缝合伤口、包上绷带,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我只是茫然地凝视手上那个由医师做以代替无名指的白手套,无法感觉到那就是我的一部分。得知这些事的双亲不知打过多少次电话,第一次我就告诉他们「不准来」,之后便完全不接电话,而我似乎还会说过「你们来我就去死」之类的话,不对劲的语气令双亲不敢轻举妄动。
此外,警方对老师夫妇说,要将成为孤儿、一句德语都不懂的千织安置在我身边,就某方面而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此他们很快就理解,并接受这个安排。于是千织便暂时与我同住一个房间,但我们完全没交谈过,因为我没说话的心情,千织也不会开口。那时的我完全处于委靡不振的状态,因此,确认千织身分之类的事情全由老师夫妇处理,然而,即使请大使馆代为联络千织在日本的亲属,日本却迟迟没有消息。
遇害的夫妻姓楠本,两人一起在地方市镇经营一间不动产公司,听说营运状况不错,光租金便足以悠闲度日,也才有能力来奥地利观光。不幸的是,这对夫妻的过去完全是团谜,甚至也不清楚他们有没有亲戚、家人,而且生前的风评也很不好,连千织的学校老师都不愿与这件事有所牵扯,也就是说,千织一个人被扔在异国,无人闻问。幸好,几天后,她的护照被发现丢在市区的垃圾桶内,经过程序性的调查后,由大使馆送到我手上。
关于这件事,当地报纸上只有「日本钢琴家拯救自己国家的女孩」这类简单的标题。据说还有记者想采访我,却都被老师拒绝了。当然,这些事都是我过了许久后才得知的。托老师的福,我得以在旧家最角落的房里,慢慢地接受眼前的事实,除了用餐与警察来访问讯外,我几乎没踏出房门一步。然后,能与老师好好谈谈时,已经是一个半月后的事了。
我与老师隔着矮茶几、面对面坐着,他的声音非常沉稳、温柔。但我只是低头不发一语。
「敬辅,我知道我无法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应该感到自豪,因为你救了一个或许会被强行夺走的生命。这么伟大的行为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你明白吗?你是那女孩的英雄。」
我根本不想当英雄,我只想当个平凡的钢琴家——我拼命忍着,不让这些话脱口而出。
「当然,你想继续住在这里也没关系,但是你的双亲应该也很担心吧?是不是差不多该停止将自己关在房里的举动了?」老师的语气十分温柔。
老师夫妇两人很担心我,说话的语气与措辞都非常谨慎,似乎还用简单的日文单字要千织好好留意我的一举一动,而千织似乎也了解老师的用意。我这时才发觉,我在这里无法寻短,但要我打消念头走出去,我也办不到,因为外面尽是浸染了我的鲜血的石板路。
「我想做个短暂的旅行。」我受不了地站起来。
老师抬头紧盯终于开口的我,浅色双眸掠过一阵悲伤,随后闭上眼,缓缓摇头。
「很抱歉,我无法答应你,因为我知道你打算找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能体会你不想继续待在这个国家的心情,所以,请你答应我,如果你要走,就必须回到日本。如果你不答应,我会非常担心的。」
这么说,就是要让我父母看住我?连这点都考虑到了。
「你先别说话,好好听我说。你失去的,只是手指。幸好枪口对准的只是手指,与那女孩失去生命的双亲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我再说一次,你失去的,只是一根手指头,不是你的命。现在的你或许觉得这两者没什么差别,也或许觉得失去手指是更严重的问题,但那终究只是一根手指,不是命!」老师起身走到我身旁,静静地将手摆在我的肩上,「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我们不发一语地站了好一会儿后,我终于点点头。那件事发生后,我第一次看到老师的神情和缓下来,口中还不停低喃神啊、阿们的,大概是圣经里的话吧!我不太记得内容是什么。
「对了,大使馆想请你带千织一起回日本。」老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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