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全部的音都记得吗?」
千织没出声,只是点点头。
「最多音的地方,有几个音重叠在一起?」
千织偏了偏头。
「一次、最多的时候、有、几个、音?」
我缓慢地重复一次,然后又一次,千织终于用力点头,非常认真地曲起右手手指数着,不够时还拿起左手继续数,最后对我伸出两个手掌,表示共有九个音。
在千织数的时候,我也在脑海中再弹一遍确认。左边四个,右边也是四个,正确答案应该是八个音才对。正当我不悦地想着,于织根本就数错了时,却突然惊觉,右手的音节正好夹有两个短的颤音,乐谱上也有指示此时要踩住踏板,如果去数响在空中的音拍,那么,正确解答的确是九个音。
吓呆的我直直盯着千织的脸。难道她的脑袋真的将刚才弹的曲子全记起来了吗?反看千织,她伸向我的双手只剩左手小指翘得高高的,一脸自信满满。我不禁苦笑,虽然真的很想叫她全部哼出来确认一下,不过很可惜,人类的喉咙无法表现音乐的和弦。
「千织,你弹过钢琴吗?」
千织的头大大地左右摇晃,或许她以为没弹过是一件坏事,立刻露出对不起的神情。我对她说,不必担心,我只是问问。但千织还是一脸畏缩害怕的神情,整个身体又缩得更小。我叹了口气,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再说一遍,千织终于露出一脸安心。这时,我才发觉千织听的不是话语,而是声音。
「我教你弹钢琴好吗?」
千织又偏了偏头,露出不明白的眼神,脸上浮现似笑的表情,看来应该没有被吓坏。
「想不想,学会,弹钢琴?」
这次我指着练习用的直立钢琴,敲敲键盘,试着用肢体语言问她。千织睁大双眼,小小的头不断上下点着,脸上出现我从没见过的快乐表情,是她除了胆怯以外的另一种情感表现。
※
不论说过多少次,千织用左手拿汤匙或叉子的习惯还是改不过来。我斜眼看着与蛋包饭苦战的千织,嘴里则努力吞咽这道让人点了后悔莫及的义大利面——糊掉的面还有切得如海绵的无味肉酱,随后便放弃,改喝咖啡,并点燃一根烟,反正,千织至少还得花十五分钟才会吃先。本来就没期待休息站的食物价多好吃,但这也太离谱了,哪能称得上是食物!我想,蛋包饭大概也好不到哪去,所幸我至今没看过千织挑剔食物的味道,她会分想吃与不想吃的食物,好不好吃则完全无所谓。不只千织,一般小孩都是这样吧!我试着回想自己小时候喜欢的食物,却发现连「喜欢过什么」这件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看着快乐地用汤匙挖起蛋包饭的千织,我不禁恍恍惚惚地回想起过往。
几年前,一位著名的音乐大学教授——是我母亲的恩师,曾指导我琴艺一阵子——的妻子非常热心各种社会公益活动,知道千织的事后,便建议我们巡回演奏,于是,我便带着千织开始造访老人院之类的设施,从事类似慰问的钢琴演奏。当然,这两夫妻更为在意的是我的事。
这些演奏并非定期举办,主要是因为千织的年纪仍必须接受义务教育,但她似乎无法适应学校生活,经常请假,所以本来隔年春天就能毕业的,却因上课时数不足,必须再两年才能毕业。但我与母亲从不认为千织非得毕业,也从没想过要她参加入学考试。既然她不想上学,勉强她也没用,当然,这多少有点放任,或许可说是放纵了吧!不过,千织总有一天必须以某种形式与这个社会产生关连也是不争的事实,只是届时该怎么做比较好,现在还没有明确计划。
然而,对有缘成为家人的千织而言,我与母亲只希望她能找到自己觉得还不坏的生存方式。因此,就这点来说,我认为弹钢琴会比学校教育对千织更有助益。所以,虽然是五月下旬,我们仍开车四处表演。
这些表演美其名以慰问为目的,实际上却是让千织练琴,而且也是一个让她学习如何适应现实世界,与家人——她对我们的认知应是如此吧——以外的人接触的最好机会。所以我本想付酬劳给对方,但一开始,不论哪家社会福利机构都不接受我的提议,还为此争论、推托许久,最后我终于厌烦,现在都只是默默地收下,但金额多少则由我决定,而我只愿意收取与油费、餐费同等的酬劳。
这并非我的工作,不过,现在的我没有其他事可做,所以要说是工作或许还满合乎现况的。实际上,我在经济上并无后顾之忧,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总之,这个习惯从几年前就开始了,最初是每两个月左右出门演奏一次,现在则是一年有五、六十天不在家。
顺便一提,如果我不在场,千织便不肯敲下琴键,所以我才必须全程奉陪。之前曾有一次是母亲陪千织去演奏,但千织却怎么也不愿坐到钢琴前,于是母亲最后不得不向对方低头道歉,狼狈地带千织回来。对拥有强烈自尊心的母亲来说,这想必是个非常难堪的经验,所以自此之后,她连跟都不愿跟来了。
一直到这个四处演奏的习惯开始后,千织的琴艺才突飞猛进。毕竟,练琴这种事绝大多数都得靠本人想弹奏的强烈意志力才能如此精进。
「谢谢吃饱了!」
千织叫道,口气不晓得为什么气呼呼的。大概是因为我想事情想得出神,没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所以才以此表示不满吧!我虽然发觉这一点,却不打算纵容她。我皱眉指着千织脸颊边沾了蕃茄酱的地方,她慌张地打算用手抹掉,我轻声喝道:「用纸巾!」她被我吓了一跳,开始在桌上摸索,终于找到卷成筒状插在小杯子里的纸巾,幸好她还懂得拿出来,却从脸颊边往脸中央抹去。我正担心千织会不会擦得满脸都是时,不可思议地,她转过来的脸居然干干净净的。
「再说一次。」
「什么?」
「再说一次『谢谢,我吃饱了』,有礼貌点。」
千织不服气地噘起嘴,却还是听话地又说了一遍。
「要不要去厕所?」走出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