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想砸东西——
一回神,我已抡起坐着的椅子掷向落地窗,钝重的声音随之响起。
黑色的四个椅脚斜斜地穿透了玻璃,玻璃却没有整片碎裂,因为被铁丝纵横补强的窗框不允许它崩落,而从四个破洞延伸而出的无数裂痕则遍布整片玻璃,映出惨白扭曲的倒影。
我与母亲都没开口,屋里只有千织的抽泣声,并隐隐伴随从她身后破裂的窗户传入的街声。
「对不起。」再也无法忍受两双盈满泪水的眼睛的注视,我终于低下头说。
我制止站起来的母亲,走到落地窗边扯出钢琴椅,碎玻璃立刻纷纷落下。院子里开着鲜红艳丽的花朵,我记得那应该是大丽花。啪地一声,一块杂志大小的玻璃往外倾,上面又多了几条裂痕。微妙的角度刚好映出了我的脸,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张铁青又扭曲的丑陋面孔。
「带千织去别的房间好吗?我把这里整理一下。」
我仍背对母亲,硬挤出了这些话。随后便听到房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哭泣声也小了一些。我将玻璃全剥至院子里,回屋内拿了吸尘器收拾碎玻璃,吸尘器的嘈杂运转声中夹杂了玻璃碎片在塑胶管内的坚硬撞击声。接着回到院子里将大片的碎玻璃集中起来扔掉,用吸尘器将院子与窗边的小碎层清理干净,在千织方才熟睡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的泪水莫名地滴落。自从手指断掉后,我便不会落泪,这是第一次,但我知道,这些泪水恐怕不是为了左手无名指而流。
落地窗得过几天才能修好。在修好之前,一滴雨也没下过,或许可说是一种幸运吧!
※
现在,我已能了解父亲的用心,也很感谢他。我多少能想像他无法亲自将这些事告诉我的遗憾。他虽然曾脱口说出「土狼」这个字眼,但我至少能确信,他一点自嘲的意味都没有。只是,即使如此,我却无法否认,那股类似愤怒的情绪至今仍持续在某处蠢蠢欲动。
那件意外发生了这么久之后,我终于能真正地面对钢琴,而不是为了千织的钢琴练习。仔细想想,自从发觉千织的才能后,为了不让她听到不完全的演奏,我总是禁止自己碰琴。仔细搜寻后,我找到了几首不需要用到无名指的练习曲,就算不是,只要节奏不是太快,我还可以用中指与小指代替无名指弹奏混过去,听起来还是一首完整的曲子。不过,令我惊讶的是,右手仍完好的无名指竟也无法如以往灵活。我不知道这是因为神经受伤或单纯只是心理上的因素,但也没特地去寻求治疗,就一直放任至今。因为,就算无名指不能动也不会影响到日常生活,就连汽车驾照我都顺利地考到了。
当然,困难度较高的曲子就没办法弹奏。奏鸣曲或协奏曲本身就有许多音,愈是反复练习,愈是无法得心应手。没办法再次展露已成为本能的指法,着实令我既气馁又懊恼。换句话说,对现在的我而言,钢琴只是一种慰借,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意义。而且我只挑千织与母亲都不在时弹琴,我都不愿意在她们面前弹奏,更遑论让其他人听到。虽然这种机会不多,但只要能碰触到琴键,就会让我感到舒适自在,忘却所有琐事。
我会想过无数次,如果只有一首,如果我只能完美地再弹一首曲子,我会选择哪一首?我的答案是《月光》,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不用全部也行,只要让我弹第三乐章,我就满足了。
只要看谱就明白了,与第一、第二乐章相比,第三乐章的音符多出许多,又因每一段放入的小节数较少,所以第三乐章的页数较多。弹奏时间虽然只有七分钟左右,但在这段时间内,演奏者的手指必须不问断地敲奏琴键,而且曲风指示是激动的快板,弹奏时,几乎没有喘息的空暇。
第三乐章由三个主题构成。一开始是由十六分音符构成宛如滔滔江水的第一主题,接着是由单音与和弦组成的歌咏似的第二主题,最后的第三主题是以两个音符的和弦呈现铿锵有力的八分音符。这三个主题在整首乐曲中交互穿插,互相影响,不断反复破坏和声,然后又再次构筑,在最后形成了高潮。整个乐章并不适合用「徐缓」来形容,反而让人觉得好像被逼迫着不断前进,而最后贯穿全首的,是来势汹汹、雷雨似的连续敲击音。整首曲子只留凄美深刻。
这首曲子我当然弹过无数次了,每次都获得如雷掌声。
每次弹奏《月光》前的紧张都是其他乐曲所无法比拟的,就连弹到最后一个音的舒畅感也是如此。七分钟的时间里,一场滂沱大雨由琴键上落至这个世界,而降下这场大雨的人就是我——以前的我。
一个被剥夺弹奏自由的钢琴家,如果被突然问道:「若能再次弹奏琴键,你想弹哪一首?」我想,十个人里面,应该有九个人的答案与我一致吧!但是,不具回答这个问题的资格会更好。
因为这样,所以我绝不让千织听《月光》,而且也要求母亲这么做。如果让千织在我面前弹奏此曲——而且极有可能弹得比我更好——我想,我再也没有自信继续给予千织不变的关爱。幸好,不知为何,千织不太会主动去听贝多芬的乐曲,也很少弹奏。尤其是贝多芬后期的奏鸣曲,千织只要听到就变得很不高兴,有时还会关掉唱机。不过,她似乎并不讨厌这位乐圣,虽然我只教过她《悲怆》,贝多芬的第八号奏鸣曲,她还是一样弹得非常好,只是从没照乐章的顺序完整弹过一遍。
※
破碎的晚霞在瞬间染红了整片天空,高歌一日的结束。
不知不觉间,方才仍夸耀着茂密绿意的群山瞬间没入了黑暗。我们追逐着车子前方的那道光线,这片光景仿佛在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颜色不只有天边的红色晚霞。坐在助手席的千织,双眼直盯着天空。
终于,左边出现了一幢白色建筑物。
「快到了。」
「啊?」千织的表情仿佛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到了,不必坐车了。」
「不必坐车了。嗯,不必了。」
千织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还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瞥见她这样,我不自觉地浮现一个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