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是否要在她身上施加更多压力。」
父亲连那些事都告诉白石医师了……我转头看向千织,不可思议地,她居然直视白石医师,用似会相识的认真表情、静静地听白石医师说话——对了,千织面对钢琴时就是这个表情。
「如果我是千织的监护人,在她怕生的习惯改过来之前,我不会有任何动作。她不是才八岁还九岁吗?还是脑部正在发育的年龄,等人格成长至安定完整时,或许多少也减轻了与陌生人接触时的心理压力,届时再做各项检测也不迟。又或者,那时千织冬眠的脑细胞已经醒了,而我们今天的对话就只是杞人忧天吧!不过这只是比较乐观的想法。
「为了让大脑安定成长,周遭给予的爱是绝不能少的。虽然无法举出生理学上的证据,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尤其这孩子对感情的敏锐度比常人更强烈,像今天,只要我对她笑,她似乎也渐渐发觉了我的善意,不是吗?所以你们只要以平常心来养育她就好了,不用太过担心。但是,就学方面,一般的学校可能不太适合她,因为难免会有强迫学习或挑起不必要的自卑感的情形发生。我这么说会不会太残酷了?」
此时,大幅摇头的人竟是千织。
我与白石医师哑然相视,愣住不动,他刚拿起的杯子就一直悬在半空中。
千织似乎搞不懂我们的反应,发出「啊!」的声音吸引我们注意。停在半空中的杯子才仿佛咒语解除似地缓缓落至茶几。
「哎呀!真是输给你了!」白石医师右手抚着脖子,叹气说,「千织,不用担心,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听懂多少,但你似乎明白我们在说些什么!真是的,我真该好好反省,只有资料果然还是无法确实掌握状况。」白石医师不停摇头叹气,脸上的表情却非常温柔,「这类无法预测的反应很常发生吗?」
于是我将千织弹琴、对我的话过度反应,以及非常依赖我之类的事全告诉白石医师,他点点头说,这些事应该要先请教我才是,之后便抿起嘴思考。我就是在这时从医师口中知道「学者症候群」这个名词。
「这只是一种症状的称呼,但目前并不明白引起这种症状的原因是否都一样。这只是我的推测——我想,千织可能多少明白你因为那件事而失去了重要的东西……不,她应该非常清楚,虽然她没有用言语表达出来,却明显地表现出罪恶感、祈求原谅的这类情绪,你不觉得吗?
「现实偶尔会轻易地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我以前曾有过一次这样的经验,今天又再度领悟这件事。我完全没想过千织能理解自卑感或残酷这类抽象名词,毕竟所谓的抽象概念无法离开语言而单独存在。总觉得我这些唠唠叨叨的长篇大论,或许早在她心中被整理得有条有理了。」
这时,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千织,她却止皱眉吸吮酸溜溜的柠檬片,根本没注意到我们,我们不禁相视苦笑。
「你的左手——真的很遗憾。」医师忽然吐出这句话。
「嗯,不过这也没办法了。」我不自觉地这么回道。
周遭陷入短暂寂静。突然,一个「喝呀——」的稚嫩女声打破这片安静,听起来似乎就在附近。千织吓了一跳,抬头用惊讶的表情望向四周。
「不好意思,大概是我女儿回来了。她在练习剑道,年纪比千织要小一些,也不知道像谁,调皮得很。」白石医师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幸福。
我看了一下时间,发现我们谈了有好一阵子了,于是告辞离去。我记得那时白石医师夫妇还一起送我们出玄关,向晚的住宅区里则回响着刚刚那位女孩的声音。
这就是我与白石医师的第一次会面,之后他便以主治医师的身分持续为千织看诊,千织的情况本来就不用开药,所以每次去主要都是报告千织的近况,还有借书。书是我借来看的,因为我开始积极地想为千织做点事。
我只与白石医师商量过一次,希望能让千织做一次CT或PET之类的检查,因为我很希望他能更确切地掌握千织的情况,于是千织在他的介绍下到最近的大学附属医院住院一周。原本那间医院不让白石医师参与会诊,后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协调的,最后总算可以去听取检查结果。
「PET是基于摄影原理,利用最短的两分钟将脑部活动的情形做成影像……」
听医师说明的同时,我看向那几张PET的显影片,上面的东西看起来有些恶心,像是两个背对背连起来的蘑菇,还可以清楚看到大脑的绉褶。这些类似X光片的深灰色影像中,到处都有白色亮点。
「真是神奇,竟然可以从这些影像判断出病征。」我说。
「这样看会更清楚。」医师将这些显影片重叠起来,「白色的地方代表脑细胞正在活动。我们将拍摄的深度固定,分成几次显影。在正中央的前面一点点,从我们的角度看就是往上一点的位置,左右是不是各有一个一直都很亮的部位?这就是杏仁核,这表示她这个部位的活动很频繁活跃。另外,这是当她听音乐时进行的显影,在左边——这是右脑——的正中央也有一个很明显的白色部分。PET就是这样,会将脑部运作活跃的地方用白光显像——好了,全叠起来了,这样看得比较清楚了吧?」
我「喔」了一声,发现其他部分不知是否因为影片重叠,看起来有些黯淡模糊,而在右边的中央,正好与听音乐时的白色部分相反的位置附近,却有个浓重的、像被压扁的圆形黑影。不论是哪张显影片的暗沉部分,看起来都是非常深沉的黑色。
看着它们,我不由得想起月球表面上巨大又静谧的火山口。
※
白石医师与我的微薄期待完全落空,因为千织的语言能力至今只有些微进步,虽然比较常开口,但也只限于与我在一起时,所以在学校完全交不到朋友。在识字方面,她从以前就看得懂平假名,但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办法看懂一篇文章,甚至是了解其中的意思。
一开始我曾试着读一些相关文献,但我本身对这种抽象的东西也很没辄,读得似懂非懂的,最后只是对脑部组织的极度复杂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后来,父亲便因这个复杂的器官坏掉而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