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什么梦?」河边和我精神都为之一振。

  「我在海里。我骑着比目鱼。沙丁鱼的鱼群闪着银色的光芒,朝我这边游了过来。好漂亮。」山下斜仰着头说道。

  说不定,死后的世界就在那深不可测的海底。

  「比目鱼对我说:『海里的公主生病了。只有比目鱼的生鱼片才能治好她的病。勇敢的人,你可以把我切成生鱼片吗?』」

  「然后呢?」

  「把会说话的比目鱼做成料理,我觉得我下不了手。更何况,我也还不会做比目鱼的生鱼片。所以,我跟它说我要回家,我下次再来。结果……」

  「结果怎样?」

  「我就醒过来了。」

  「喔!」

  有一天,要是山下学会做比目鱼的生鱼片,他一定会再度想起这个梦。

  「还好,」河边低声说道:「你回来了。」

  「嗯。」山下倒抽了一口气。桥下正好有一列电车经过。

  「你会不会觉得,有时,人好像很容易就死了?」河边问我。

  「譬如说,车祸啦,或是在工地突然被东西打中,或是在游泳池被淹死。」

  「跌一跤,撞到头。」我说:「或是流氓打架,不小心被他们的流弹打中。」

  「还有,吃河豚中毒。」山下说。

  「像我,就绝不吃河豚。」河边说:「说来说去,我怎么反而觉得活着比死了还要不可思议。」

  我想起前一阵子上自然课时看到的关于蛾产卵的幻灯片。虽然,幼虫生了好几十个、好几百个卵,然而,能发育变成蛾的,有时竟然连一只都还不到。那些卵几乎都被其他的虫吃掉了,剩下的,有的是因为找不到叶子可以吃,有的则是因为气候条件太差,死了。他们来这个世上,好像是专程来赴死亡之约的。

  「死亡是不是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每个人都会死嘛!」我这么说,只见河边在一旁点头。

  「可是,我还是怕死。你们不怕吗?」

  「嗯。」

  「实在很奇怪。既然人都会死,为什么还会害怕呢?是不是不到死亡关头,就不会知道呢?」

  「我啊,」山下说:「我还不会做比目鱼的生鱼片。我不希望我还没有学会这门技术就先死了。我常想,万一我在学会之前就死了,那该怎么办?我想了就觉得很恐怖。可是,就算我真的学会做比目鱼的生鱼片,我也不敢说,我接下来可以死而无憾。」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可以死而无憾呢?就算不能像山下那样达成某一个目标,我还是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找到死而无憾的理由。不这样,我就不晓得人到底为何而活了。

  八月的第二个礼拜,来了一场台风。风在无人的路上狂飙。它每次呼啸而过,就会带着雨水用力地敲打窗玻璃。

  因为公车停驶,所以,不必去补习班。我贴近客厅的窗户,盯着这巨大的怪物,看它是如何在吞噬外面的世界。街道成了怪物的囊中物,所以,虽然是白天,整个街路还是被染上一层暗暗的灰色。你看不到半个人在外面走动。一些小看板像雪橇那样,划向空中,飞了起来。

  「妈。」妈妈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她睡着了。

  「妈。」她的脸色很难看。看起来一副很累的样子。是因为垂肩的头发把脸盖住的关系吗?昨天晚上,我被妈妈高八度的声音吵醒。我竖起耳朵,听到爸爸在隔壁的房间,正压低声音在对妈妈说话。但是,妈妈接下来都没有出声。

  我把耳朵凑近妈妈的嘴边。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温暖的鼻息弄湿了我的耳朵。一阵微风吹过妈妈的身体,再吹向我的耳朵,我的脑门就好像要裂开一样。

  房间里好安静。铝门窗被关得紧紧的,冷气带来了几分寒意。这样的气氛,即使天塌下来了,我看,都还可以让人照睡不误。我在想,坟墓里面,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那些躺在湿冷的地底下的死人,想必都竖着耳朵,在听从地面远处传来的嘈杂声……。

  我悄悄地起身,然后,打开玄关的门。狂风像要吞掉我似的,我在风中跑了起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爷爷家的庭院,变成一片水乡泽国。只有杂草依然挺拔,至于大波斯菊,则东倒西歪地倒在水中。看来,它们的命运是凶多吉少了。

  由于雨滴跑进我的眼睛,我的脸顿时挤成一团。我在墙外站了一会儿。我没有伞。反正,这个时候撑伞也是无济于事。

  「你在干嘛?快点进来。」

  大门只打开约十公分左右,由于逆着风,老爷爷咬紧牙,仅露出半张脸。

  「快点。」

  我一钻进屋内,门就「碰」地一声关了起来。门外传来了风渐行渐远的吼声。我站在玄关,用老爷爷递给我的毛巾把头擦干。当我看到有两双很眼熟的球鞋并排在那里时,我愣住了。

  「嗨。」山下从和室探出头来。

  「你果然来了。」河边从厨房冲出来,说:「把袜子脱掉嘛!」

  我脱下湿答答的袜子,并擦了擦身上的衣服。毛巾因为吸满了水气,所以,开始有了一些重量。我说:「我可以进来吗?」

  「来吧!把这些交给我。」河边接过我手上的毛巾和袜子,三步做两步地跑向浴室。

  「我从我们家的二楼往下看,刚好看见有一个人撑着伞,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走着。仔细一看,那个人就是河边。」山下一边模仿河边扶着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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