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Facebook上,刊载着从工程公司的销售代表那边所收到邮件的大意摘录。只看那篇文章的话,确实会感觉工程公司方的应对很冷淡。但比起对于工程公司、比起对于销售代表,他自己对于工作潦草的建筑师好像有更大的不满:
最近回家成了件痛苦得不得了的事。真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得为了这样的房子持续还房贷。本来应该无忧无虑的居家时间现在变得比什么都还艰难。一想到这是那样的建筑师设计的房子,就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要是把商谈内容全都录下来了就好了。要是把具体内容整理成书面形式,每次都要求签名确认就好了。但是,当时我还信着那个建筑师。无法原谅信任过那种男人的自己,光是想到住在最讨厌的男人建的房子里养着孩子就气得直发抖到什么也没法做下去。都是这些让我得了心病,自己的生活也已经乱七八糟的。——像这样的话在日志里反复出现。
那篇日志中,还有这样的一段:
——所谓的房子是家庭的基础,也应该是象征。本该最理解这个的专家却做着这样没有心的工作,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我读完那篇之后,又考虑起撬棍的事情。
为了人力瓦解明明其实不可靠但又像看似很坚固的幻想的家,而准备的道具。
要想按照法律起诉工程公司或者建筑师的话,就必须明确地证明被害情况,律师好像是这么说的。
——所以我啊,决定去死了,为了证明你轻率对待的东西其实是能够夺走人命这种重要程度的事情。
那是日志的结尾,而他大概真的死了。
在那篇以定罪为目的的Facebook日志里,工程公司和负责该工程的工程师当然都被实名公开了。
不消说,那建筑师就是我爸。
我对于这件事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
房子这东西毕竟是高价商品,也能够理解存在着没有达到购置预期就感觉挫败的人。爸会在工作上偷工减料这一点我是不太相信的——那个人一直都很认真,而且好像对工作很有自豪感——不过,事实就不得而知了,仅凭对爸的印象,没法断言这些全都是没由来的怨恨作祟。
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篇日志公开之后发生的事情。
他的文章四个月来都不为人所知,虽说,应该还是有几个人读过的,但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但某一天,一篇介绍这篇日志的短文在社交平台上迅速扩散,在短短几天里就有好几个人燃起了对我爸的怒火。
还有账号拿出明显不符合情况的法律、得意洋洋地写到会犯什么什么罪。有某一个人这样写之后,周边的人也囫囵吞枣地理解,产生了大量复制粘贴般的文章。这些我当时就知道了。社交网络上的怒火以其惊人的热量,瞬间甚嚣尘上,开始涌现各种总结文章。其中有些写有爱阿姨和我的名字,也有些曝光了我们当时居住的公寓地址。完全胡诌出来的那些关于我爸的经历也像事实一样传播起来。而那日志也再次扩散开来,类似的文本在社交网络上瘟疫似地增加。我们家里开始接到带有威胁性的恶作剧电话,因此把固定电话线都拔掉了。
我明明在事件的漩涡中,却不太能理解是谁在对着什么宣泄怒火。感觉一定是有各种各样的争论点,其中也包括误解或者臆想,说不定其实谁也不知道那怒火的全貌吧。
社交网络的狂热度又持续了三个月,在得知我爸自杀后急速冷却了下来。大概在我所不知道的某处的某人取而代之成为了黑盒化怒火的目标吧。
一方面,那波狂热无论涌向了别的谁,现实也不可能悉数恢复原来的状态。损坏的事物仍处于损坏状态,疲惫的人仍然疲惫着,余震一样的攻击也还暂且持续着,当写着“请去死吧”并寄给爸的信送到时,我想着“已经死了啊”但想笑也笑不出来。
当时的我,读高中一年级。在学校里的生活异常艰难,正烦恼是否要退学并选择※高中毕业程度认定考试,暂且不去学校,这样犹豫不决时,爱阿姨决定尽早搬走。当时,明明最受伤害的无疑是爱阿姨,但她冷静迅速地一一作出判断。总之,我想她已经因为无论如何必须保护冬明而拼尽全力了吧。【译注:高卒认定试験:高中辍学者能凭这个高卒认定获得考大学的资格。】
爱阿姨搬家前,提交了恢复原姓氏的申请书,改回了“三好”的姓,因为爸——牧野这个姓名已经众人皆知了,我也觉得恢复原本的姓是合适的判断。
她向我也提出了改姓为"三好"的建议。为此,每个孩子也需要提交申请,如果我自己愿意的话,那也可以独自保留“牧野”这个姓。
我想,要说我这还算不上长的人生中有什么能称之为“决断” 的话,大概就是那时候了吧。即使对我来说,爸的名字也还是个重负,毕竟对此有充分的实感了。但最终,我选择了仍然以牧野为姓氏生活。
而那,不是为了守护爸的名誉之类的东西,也不是出于对死去的那个人的什么顾虑。老实说,我怎么也不觉得爱阿姨或冬明是家人。虽然我很喜欢这两人,但说到底,要依赖出生时被强加的所谓“家庭”而生活这种事,总觉得很不太靠谱。因此,那两人越是重要,我越是想更加积极能动地以诸如朋友、恩人之类自己决定的关系来称呼。
因此,我保持着牧野的姓氏度过了剩下的高中生活。
爱阿姨在搬家前选择的,在她毕业的大学附近。和原本生活的街道有一定的距离,但坐新干线的话也就一小时左右的距离。大概是由于没有余裕的时间从容挑选,就姑且选择了熟悉地理情况的地方吧。
在新的高中里,没有人注意到我是牧野英哉的儿子。更何况,大家大概都把我爸的事情忘了吧。不,说不定新学校里的这些人从一开始就不知道那起事件。当时,在我眼里看来仿佛世上所有人一个个全都与我们为敌,但现在想来,那是应该是错觉,或许只是为数不多的人把他们自己当作世界的一切那样谈论着那些事物。
爸死后,我没有再谈起关于他的事情。
例外只有一人,只有对千守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