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利根渡口

  「不,无论您怎么安慰我,我的寿命到此为止了,这病是好不了了的。我不知道自己是积了甚么德,才能如此受您照顾。在我死之前,有件事,想请您听我说说……」

  「等等,药就快熬好了。你先把药喝了再慢慢说吧。」

  平助喂他将药喝下,座头倾耳听着风声:

  「雪还在下吗?」

  「好像还在下。」

  平助从门缝里往外探看,回答道。

  「每回只要一下雪,就会让我格外想起以前的事。」

  座头平静地说。

  「我从来没提过自己的名字,我其实叫治平,以前在奥州的某藩武士府中担任随从。我是三十一岁来到这渡口的,大概待了五年,所以今年是三十五岁。在距今十三年前,也就是二十二岁的那年春天,一个下雪的冶天里,我失去了双眼。我的主公名叫野村彦右卫门,是藩里年收一百八十石的武士,当时二十七岁。他的妻子名叫阿德,和我同年。夫人的容貌出众……不,简直就是美若天仙,虽然大家都说她太浮华,不适合当武士之妻,但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因为没有孩子的牵绊,每天都乐得盛装打扮自己。从早到晚和这样的美女共处,我不由得对她产生思慕之情。虽然知道她已为人妇,而且对方还是主公,但我实在无法抑遏思慕之情,也没办法斩断情丝,觉得自己快疯了,完全无法按捺心中的苦恼。就这样每天过着痛苦的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正月二十七那天。那年春天,奥州难得出现连日的好天气,不过前一日晚上却下了大雪,雪积了有两尺深。奥州原本就是雪乡,这样下雪没甚么好奇怪的。其实就此不管也就罢了,我却多事地想把窄廊前的积雪扫干净,便拿着扫把到院子里扫雪。夫人因为寒冷的大雪引发旧疾,正窝在六蓆起居室的暖桌内,她听见我在外头扫雪,便打开滑门对我说,反正雪还会继续下,你扫它干甚么?如果她只是这么说,也就算了,但之后她又对我说外头天冷,进来烤火吧。她大概只是半开玩笑,但我听到她的话,心中暗喜,拍拍身上的雪花,爬上窄廊。因为如灰的雪花不断飘进来,我就把滑门拉上,也将双脚伸进暖桌。夫人大概没料到我会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举动吧,甚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想我当时大概是疯了吧。」

  平助没想到竟会从奄奄一息的座头口中听到这种男女纠葛。

  三

  座头继续往下说。

  「我心想,绝对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于是便把隐藏在心中已久的爱慕之意向夫人表白。下属如此突然告白,夫人大概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吧。她甚么话也没说,我一急,就伸手想抓住她的手,夫人一惊便叫出声来。其他人闻声而至,不问青红皂白便将我绑在院子里的大树上。双手被绑,困在大雪中的我,心里觉悟,这回大概是小命难保了。不久之后,主公从城里回来了。他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命人把我押到窄廊前,说道,杀了你这样的家伙会玷污我的刀,姑且饶你一条狗命,不过你之所以如此荒唐,就是因为看得见,为了让你不再重蹈覆辙,我必须毁了你的眼睛。说罢就用小刀刺穿了我的双眼。」

  座头纤瘦的手指按着双眼,仿佛此刻正在流血。平助闻言也吓得全身发抖,仿佛自己的眼睛也被小刀刺穿一般,疼痛不已。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问道:

  「后来呢?」

  「他弄瞎我的眼睛之后,就把我赶出来,幸好住在城下的亲戚收留了我。我虽然保住性命,眼睛的伤口也痊愈了,但失去视力的我,甚么事都做不来。因为我在宇都宫有熟人,于是便前往拜师,学习按摩,之后又回到江户,拜入某检校【注:盲官之一,为「当道」所属盲人中位阶最高昔。】的门下。从二十二岁那年春天到三十一岁,在这整整十年之中,我从未忘记要报仇雪恨,而仇人就是我的主公,野村彦右卫门。当时他要是杀了我,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竟如此残忍,把我变成一个废人,所以此仇不报我誓不罢休。话虽如此,我心里也十分清楚,对方可是个堂堂武士,武艺更是高人一等,失去视力的我要如何才能报仇雪恨呢?我想了好久,终于想到用针来当武器。因为我在宇都宫和江户都曾经学习如何用针,所以只要准备一根粗针,趁他不注意时,跳上前去刺穿他的双眼就行了。决定这么做之后,我只要一有空就练习,人一旦下定决心,产生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觑,我练到最后,甚至能够精准无误地刺穿松叶,接下来就是要想办法接近仇人了。我知道彦右卫门因为公务,经常得要往返江户和领地之间,所以我打算埋伏在渡口,趁他上下船只之际,进行突袭。我以返乡为借口向检校师父请辞,来到这个渡口。没想到在这里待了五年,每天风雨无阻地到渡口,一一询问来往的旅客,始终连一个姓野村、或是名叫彦右卫门的人都没遇上,大仇未报的我,如今却已经准备要见阎王了。这件事我当然可以让它深埋心里,成为永远的秘密,不过我实在想找个人说说,所以只好委屈您了,听了这么长的一段话。至今为止,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再一次谢谢您了。」

  座头说完想说的话之后,似乎有些疲倦,侧身躺下休息。平助也默默地钻进自己的被窝。

  到了半夜,雪停了,风势渐渐趋缓,小屋也不再摇摇欲坠。利根川的河水仿佛结冻似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河边的清晨似乎亮得特别早,平助和平常一样,睡醒之后看了看身边的座头,发现他好像还在睡。因为他实在太安静了,平助突然一阵不安,仔细一看,发现座头竟然用针刺穿了自己的喉咙。根据修业多年的经验,座头很清楚哪个部位可以致命,就这样用一根针让自己安静地离开人世了。

  在其他船夫的协助下,平助将座头的遗体安葬在附近的寺院。当然,那根针也连同着一起埋葬了。平助是个老实人,所以座头留下的那五枚金币他动也没动,全数奉献给寺方,留作为座头举行法事之用。

  六年之后,也就是距离座头第一次出现渡口的十一年后。秋天八月底,绵绵阴雨持续了好几天,利根川河水泛滥,淹没了沿岸的村庄。平助的小屋也未能幸免于难。房川上的渡口暂停营业了十几天,九月初,天气一放晴,渡船好不容易可以通行之后,来往于栗桥和古河的两岸旅客都迫不及待地抢先上船。

  「危险啊!小心一点!洪水还没有完全退,每艘船都坐太满了!」

  平助站在岸边警告大家的时候,只见从古河出发的一艘船,还没离岸太远,就被迎面而来的一阵大浪打翻了。正如平助所说,水还没有完全退去,所以除了船夫之外,村里的年轻人也都在河岸上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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