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丧礼是请城镇另一头的毛道士来主持。
师父的遗体和断气时一样穿着白色道袍,躺在石棺当中;遗容涂得雪白,好让他的灵魂不会被鬼怪迷惑,能够顺利抵达黄泉入口。接获讣闻的县里人民相继前来吊唁,在棺材前上香,再向柚纪表示哀悼之情。众人的话语丝毫没有传进她的脑海,柚纪只是反射性拘谨有礼地道谢,应付每一个人。
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已敷不清有多少次办过他人的丧礼。虽然毛道士也来帮忙,但柚纪几乎是自己一个人做好了所有准备。该做的事项都已深深烙印在身体的每个角落,就算不用头脑思考,手脚与嘴巴也会自动自发地动起来。
和杨府办丧礼时一样,夜里会摆设宴席。女人们带来菜肴,男人们则喝酒谈笑,热热闹闹地送故人最后一程是五龙州的习俗。据说宴席越热闹,越能照亮死者通往黄泉的道路,死者就不会在半路上迷路回到现世来。
为了准备宴席的菜肴,柚纪也忙碌地东奔西跑。「你坐着就好了。」女人们担忧地如此劝她,但她都拒绝了,继续辛勤工作。奠仪也自己一笔一笔记录。「真是坚强能干呢。」旁人的这句称赞比起钦佩,听来更像是挖苦。事后柚纪才有些后悔,应该要失魂落魄一点或是崩溃痛哭,才容易博得他人的同情,也许就能拿到更多奠仪了吧。
偶尔柚纪会闪过想见碧耀一面的念头。她现在跟谁也不想说话,却唯独想对碧耀倾吐心事。碧耀所在的那间妓楼老镱也前来吊丧,更留下了一大笔钱,但只有现在这时候,比起银两,柚纪更希望她能带碧耀过来。
吊客当中也有人亲切地担心起柚纪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所有人都认为既是女人又是女儿的自己,根本不可能继续经营这座道观。至今柚纪一直以为自己应该也颇受县里百姓信赖,但如今师父一不在,她才痛切地体悟到原来大家根本不将她当作是独当一面的道士,心里非常不甘心。丧礼期间,唯有这件事一直冲击着柚纪的内心。
手忙脚乱的一天过去后,夜阑人静之际,女人们皆回到自己的家;在隔天的早晨到来之前,男人们也接连酒醒,一个个回去了。
留到最后一刻的是毛道士。
「柚纪,你要不要搬来我的道观?我也老了,如果你愿意帮忙,我会很感激。」
毛道士是个剃了头发,头戴瓜皮帽,蓄着白胡子的慈祥和蔼老人。身为道士,他的能力当然不及师父,但是为人和善,师父也相当敬重毛道士这位长者。如果搬去毛道上那里,柚纪也能派上用场吧。
「需要人手的时候,请尽管叫我吧。我会过去帮忙。」
但柚纪摇摇头,只是这么回答。
她不想现在才拜毛道士为师。毛道士年事已高,即使他是一个大好人,却已相当年迈且时日不多,不久的将来,寿命也会迎接终结吧。她不想再一次经历师父比自己先走这种事了。
毛道士也离开之后,原本道观里一整晚不绝于耳的众人谈笑声、温暖的火堆、酒和饭菜的香气全在顷刻间消散,寒冷萧瑟的寂静跟着降临。
在安置于主殿的师父灵前点上新的蜡烛后,柚纪重新上香,接着爬上祭坛,在能够守护棺柩的最佳场所贴上左慈的符纸。这样看去,左慈的符纸真的只是一张破破烂烂又绉巴巴的黄纸。这正是他长年来侍候在师父身边,作为师父的得力助手认真工作的证明,也是勋章。
柚纪想起来了,从前她是在哪儿见过这个符咒的咒文。小时候记得有一次,柚纪会在师父的书里发现到创造符力的作法,于是有样学样地写下咒文,试图召唤符力。但当时柚纪还不到十岁,不够成熟的法术想当然耳是失败了,也被师父狠狠骂了一顿,还将她吊在庭院里的树上以示惩罚。就是因为这一件事,柚纪从此才会讨厌修行。
事到如今才回想起这些事,反而让人感到更加空虚。干桔的心阵阵刺痛。
接着柚纪默不怍声地开始做早晨的工作。打扫主殿祀灵堂,一一为长眠于灵堂的魂魄供奉茶水和线香。平常她都和左慈分工合作,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花的时间比她预期中还久,待所有工作做完,时间已经过中午了。回想起来,平常左慈负责的工作量都是柚纪的两倍。
做完所有该做的事情后,虚脱感一鼓作气袭来。
一坐在主殿门前、能看见门柱的石阶上后,下半身的疲惫便排山倒海涌来。仔细想想,她从昨天就一直站着工作。一旦坐了下来,屁股就像是生了根,再也不想起身。
在鹧耻见脚步声的时候,她可能有些睡着了吧。
柚纪抬起打着盹儿的脑袋瓜,只见一道瘦长的人影从门柱那里走来。对方穿着并排有金色钮扣的黑色长摆大衣,肩上披着似乎是异教牧师的象征,名为圣带、有着金线刺绣的法衣。是那个蜂蜜色头发的西域人。他前天追着珞尹冲出道观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伊鲁克……」
柚纪以无力的嗓音呼唤异国人的名字。现在想来,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喊出这个男子的名字。
「珞尹呢?你追他追到哪儿了?」
「我在山里走了一整天,最后还是跟丢了。」
「你放弃了吗?」
「怎么可能。我会继续追,而且也要准备旅途的行囊。」
伊鲁克显得疲惫憔悴,但一派气定神闲地说,接着也不事先招呼一声,就径自走上石阶越过柚纪,进入主殿。「喂……」柚纪不满地叫住他,但伊鲁克还是我行我素地走至师父的棺木前,略微打开棺盖,瞻仰师父的遗容后再盖回去,然后划了异教的十字,默哀了好一半晌。这家伙没听说过「入境随俗」这四个字吗?用异教的吊唁方式为师父祷告,也不会给师父带来任何慰借。柚纪目光凶恶地瞪着那道穿着黑色大衣的背影。
他是为了向师父上香,才特意回来一趟的吗?毕竟他是逃狱犯,应该无法在人多的时候现身吧,想必是看准所有吊客都回去了,才走进来吧。尽管信仰不同,但既然他愿意对死者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