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法庭 第二章

通孩子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小事,我想他不愿上学的原因可能源自于此。我的意思是,他会拒绝上学,未必是因为成绩不好、跟班主任合不来、和伙伴们相处不融洽等具体的缘由。卓也心中的烦恼可能更抽象,是偏向于哲学性的东西。”

  “柏木卓也的烦恼或许源自他的内心,可以这样理解吗?”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证人柏木则之话语间的气势明显增强了。

  “从古至今,这样的孩子或青年和死亡的亲和性往往很高。古典文学会频频采用这种题材。我想到,怀着类似烦恼的卓也也许会被吸入死亡的黑洞。至少在告别仪式那会儿,我是这么想的。”

  将手中的稿纸轻轻放回文件中,神原辩护人的手放在了桌面上。

  “我想针对这种抽象而带有哲学意味的烦恼再询问几个问题。柏木先生,您和卓也就这方面的话题交谈过吗?”

  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交谈过。交谈过好多次。”

  “在什么时候?”

  “从那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谈论这些话题了。最早大概是在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都说了些什么?”

  “关于家里养的小鸟。那是一对金丝雀,其中一只死掉了。当时,我们是从有生命的小动物为什么会死去开始谈起的。如果只是因为自己喜欢的宠物死去而感到难过,那任何孩子都会这么想。可卓也是这么问我的……”

  「金丝雀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的吗?金丝雀会不会不想死呢?」

  “当时是雄鸟死了,剩下一只雌鸟。卓也就问我,剩下的那只雌鸟会不会难过?金丝雀会有这样的感情吗?”

  神原辩护人和他的助手们都不动声色,被告大出俊次倒是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原以为是熊猫,仔细一看,原来是外星人啊。

  “我回答说,也许金丝雀不明白什么叫作死亡。但雄鸟不在了,雌鸟一定会知道。于是卓也就问我,知道‘死亡’这个概念的只有我们人类吗?我回答说,大概是这样的。”

  证人摸着自己的额头。法庭里太闷热,他开始出汗了。

  “我当时认为,卓也在考虑‘死亡’的同时,也同样在考虑‘生命’。那孩子从小就体弱多病,我和我妻子都担心过他会不会过早夭折。卓也本人应该也知道自己的体质不如其他孩子。他会去考虑‘死亡’或‘生命’,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顺理成章的事。也许想得太早了一点,但我认为,认真对待这些问题对孩子绝非坏事。因此,每当卓也提出这方面的问题,我都会认真思考,尽力回答。”

  旁听席上传来几声叹息。

  “类似的谈话,在这之后还有过多次,是吗?”

  “是的。有时是在卓也生病卧床的时候,有时是某位亲戚去世的时候,有时是他读完某本书谈起感想的时候。”

  急切诉说着的柏木则之谈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卓也是个早熟的阅读爱好者。上小学高年级时,他便开始阅读面向成人的文学作品了。每当读到主人公死于非命或遭受命运作弄时,卓也就会怒不可遏……”

  “怒不可遏?”

  “是啊。”证人微微一笑。这是他出庭以来首次露出笑容。“他真的会发火。他会问:死亡真的这么不讲道理吗?世道真的如此不公平吗?”

  “每当这种时候,柏木先生您都能耐心地跟卓也交谈吗?”

  “是的。可随着这孩子的长大,便开始出现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或是说不过他的情况。”

  “是在谈论什么话题的时候?”

  证人思考片刻,斟酌字句后答道:“人生有意义吗?人到底为了什么而活?死亡对任何人都是平等吗?诸如此类。”

  面对一一列出话题的证人,这次轮到神原辩护人微微一笑。

  “都是些很难回答的问题。”

  “是的。尽是些难以回答的问题。此外还有一些,比如‘世上有没有绝对正确或绝对错误的事?’‘有没有百分之百的善和百分之百的恶’等等。我都没能好好解答。”柏木则之低声说,“我告诉他,这些都是人类永恒的命题。他听了很生气,说我在糊弄他。那孩子简直是个小人精。”

  他的语气十分温柔,还带着几分骄傲。

  “由于卓也性格敏感,还从小体弱多病,对他来说,死亡并非与己无关。许多普通的孩子不会放在心上的事物,他也会深入思考。而这就是他死亡――自杀的原因。柏木先生,您当时就是这么认为的,对吗?”

  柏木则之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答道:“是的。是这样的。

  “好的。下面我要询问卓也去世之前的情况。您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拒绝上学的事呢?”

  “在他不上学的第五天,听我妻子说的。”

  “第五天?而且不是卓也本人说起的?”

  “是的。说来惭愧,如果不是我妻子告诉我,我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我工作很忙,休息天也常常要出差或招待客户。”

  “可即使如此,您还是经常和卓也交谈,是吗?”

  “你是指刚才所说的那种交谈吗?”

  “是的。那些话题相当深入啊。”

  “是的。不过那些交谈基本都是突发的,譬如一起吃饭的时候,或者晚上睡觉之前,而且都是由卓也主动向我提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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