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怎么忍心冷冰冰地拒绝呢。身为教育工作者,和他交换一下见解也是应该的。再说,自己也被勾起了几分兴趣。
“嗯,好。”惠美子爽快地答道,“老实说,我也想听你谈谈卓也……虽然这么说早就无济于事了。如果能够多了解他一点,或许就能防患于未然。”
惠美子提出去某个地方坐下慢慢谈,宏之立刻点了点头。这模样,比他的弟弟更像个孩子。可正因为这份不成熟,才讨人喜欢。
他们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宏之沉默了一路,和之前判若两人。当惠美子帮忙点完单后,他便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自小与弟弟的关系;自己离开父母,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原委;接到卓也死讯时的震惊;去年暑假最后一次与弟弟见面时的交流等等。宏之说个没玩,几乎快要喘不上气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在此之前,也从未有任何人愿意听他诉说。
惠美子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便更觉得宏之既可怜又可爱了。
我是一名教师,是教育工作者。这样的孩子,不正需要我的教育和呵护吗?
柏木宏之和他的弟弟不是同类人,倒是可以跟惠美子归于一类。他们的共同点在于:极其普通。具有普通的感情,能以普通的方式生活下去的人。
而这才是正常的。
在听宏之叙述的过程中,惠美子心中有一幅柏木卓也的画像在逐渐成形――说“确信”或许更合适。因为这幅画像早已成形,只是她一直小心躲避,不去正视罢了。她无法直面自己对卓也的感情和看法。为什么?因为我是老师,是那孩子的班主任。
现在终于可以面对了。可以用一颗自然的心直面柏木卓也了。在拒绝上学之前,柏木卓也本就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学生,本分又老实,刚才宏之的描述并无虚言。
但不知为何,他也是个令美惠子头痛不已的学生。
这孩子不喜欢我。惠美子当上他的班主任后,马上有了这样的感觉,同时还觉得:这孩子瞧不起我。
「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老师模样,你懂什么?」
柏木卓也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眼神和表情,以及他在学校的所作所为,确实地向惠美子发出了这样的信息。
他与大出俊次一伙发生暴力冲突并开始旷课后,惠美子心中一片苍白。对于刚开始教师生涯的自己,这起事件是个严峻的考验。第一次当上班主任,班里就出现不来上学的学生,这实在令人尴尬。
同时,惠美子还十分恼火。柏木卓也不仅瞧不起自己,还要拖累自。她认为,这无论对于森内惠美子这个人,还是对于一个选择教师作为职业的年轻女性,都是一种挑衅。
但惠美子不会随意表现出她的不满。因为她认为,自己若显得焦虑、困惑或者无所适从,就会正中柏木卓也的下怀。
惠美子关心的仅仅是正确的应对、正确的举措。
因此她与津崎校长、高木主任一起,不厌其烦地对柏木家进行家访,频繁地与卓也沟通,耐心地做思想工作,并总是显露出和蔼可亲、善解人意的姿态。
但柏木卓也一直对这样的惠美子嗤之以鼻。惠美子能够听到卓也的心声:你懂什么呀?她也会在心里回敬他: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选择教师这条人生道路的惠美子,当然是心怀抱负的。这一选择寄托着她的理想,她也愿意为之付出努力。如果卓也只是像周围人担心的那样,因为学习困难、人际关系或是受到欺凌而苦恼,那么她就会尝试各种方法,去靠近那颗受伤的心,给他安慰和鼓励,帮助他度过难关。这才是惠美子向往的教师工作。
柏木卓也的情况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柏木卓也是个反叛者。现在的他身处学校,就会去反叛教育体制;如果他顺利长大成人,也许会对社会制度咬牙切齿。
这种反叛极度荒唐又毫无意义。这对卓也自己无益,还会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但卓也本人却能从这些麻烦中找到某种意义,所以让人难以对付。
惠美子看得很透。
只要是一个具备常识的普通人,其实都能看得透。津崎校长和高木主任也都心知肚明,可谁都不说出来。这两位老练的前辈也跟惠美子一样,只是以年长者和教育工作者的姿态,耐心地与柏木卓也保持接触。
自杀是柏木卓也的杀手锏。他的反叛行为屡屡碰壁,让他想到了这种非常手段。
由于他的这一行为,我们――卓也反叛的所有对象一一确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自己班上的学生自杀,给惠美子的教师生涯留下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一点永远存留白璧之上的微瑕。
柏木卓也死后第二天的临时家长会,惠美子并没有出席。她一想到自己赴会后受众多家长斥责、诘问的窘相,就怎么也无法忍受。
她也知道一旦缺席,便会被指责逃避现实,没尽到班主任的责任。然而两相比较,她仍觉得不出席为好。这原本就不公平,不是吗?我惠美子并未做错任何事,为何要因柏木卓也之死备受指责呢?
我受了太大的刺激,无法保持平静。那天,惠美子声泪俱下地向校长哭诉后,将自己关在了家里。
这一次等于是惠美子认输了。后来听说,那天的家长会上,津崎校长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高木主任也受到了伤害。
不过卓也的杀手锏只能用一次。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却能够治好创伤,掩盖污点。只要度过这一危机,这一切将成为自己宝贵的经验教训和精神食粮。
值得庆幸的是,卓也的父母并没有责怪学校。他们也没有全面地了解自己的儿子,却并没有将这笔账转到学校和不良团伙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