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还是一身刚回来时的衣着。
大衣、围巾、手套。我就是这副样子和大前学长聊的天吗?自己的动摇已经暴露了吧。然而,他对此只字未提。这不像是大前学长的作风。和平时不同,意味着他果然是看到了吗?不对,也可能是他沉浸在谈论校园杂志里,没有察觉到而已。他也有这样的时候。
一开始思考,脑袋就疼起来了。即便不是这种情况,大前学长的想法我也无法理解。试图去准确分析它,无不是愚蠢的。
管他看没看见呢。就算看见了,也不过是被逮捕而已吧?这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嘛。这点小事就被吓得脸色忽白忽红,没有任何意义。
回来时赶得太急,我很疲惫。真是个傻瓜,跑得那么慌,就不能更淡定点吗?
我打算稍稍休息一会儿,横躺在床上,立马就睡着了,就这样到了晚上。
我听见了敲打什么东西的钝响,和抽抽搭搭的呜咽声。
“放我出去!把我放出去!”
好像是从冷冻库内部传来的。在那里面,幸正在哭着敲打盖子。
她什么时候醒来了吗?身体复活了,在那狭小而黑暗的箱子里很痛苦吧。何况我还倒了大把的冰进去。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呢?哦对了,是要存放尸体。为了让她活着的样子能永远维持下去,我才这么做的。吊唁什么的我不管,要是把她烧成灰、埋到黑暗的墓穴里关起来,就太过分了吧。
睁开眼,我才明白幸的啜泣只不过是风声,而拳头的敲打声,也似乎是外面有东西被风吹的咚咚地响。
街灯今天也依旧在闪烁,照得房间时亮时暗。屋里散乱着无数蔫了的气球玩偶残骸,每当房间亮起来时,它们便投下浓重的阴影。
童话般气球王国的已经失落,我也明白了大前学长为何会皱眉。
尽管才睡醒,身体却很沉重,也没有心情去扫除。大概是因为睡下的时间不正常吧。不对,是气温太低的缘故。房间里不知何处吹进了外面的冷风,在屋里都会呼出白气。忘了打开电毛毯的开关,我手脚已经凉透,不停地打起喷嚏。即便如此,我的头脑仍然很清晰。
重新穿起扔在地板上的大衣,我站在了冷冻库前。
我想打开看看,不是为了确认做的梦是真是假,我要搞清楚大前学长是否真的看过了里面。
我轻轻打开盖子,仔细观察了一番,找不出大前学长动过手的痕迹。可如果只是看了一眼,倒未必会留下什么痕迹,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弄明白。
大前学长看见幸的样子了吗?光是想象他看到我的幸,心中就涌起生理上的反感。
一打开盖子,幸的面庞便令我看入迷了。害怕影响到温度,我尽可能不去打开,因此对我来说,像这样凝视她已是久违了。幸保持着刚埋入冰中时的样子,紧闭着眼。她的表情和刚睡入这狭小的箱里时毫无二致,到现在为止,保存得还算成功。可之后的十年、二十年,我能一直维持她不变吗?存得这么久,说不定我反而会先一步死去。我可不觉得自己能有多长寿。非但如此,光是现在,我都已经产生一只脚踏进坟墓的感觉了。
师傅死了,幸也死了。与我亲近过的人,都像是被隙间的冷风吹散了一般,唰的一下消失了。亲密的人全都死掉了,眼前活着的人也已疏远。这种情况,我也已经有一半,不,三分之二死掉了。
话说回来,我不明白死是什么。小的时候想过很多,有一段时间把这个疑问抛在了脑后,最近却又开始思索了。身边死了这么多人的话,不论谁都会去思索吧。
说到底,如同火焰熄灭一样,死亡纯粹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如果这么去想,那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无法理解。若要如实形容这种感受,就是恼火。
实际上,活着的万物终将死去,这只是条理所当然的定律而已。就像水由高往低流,生命消逝也是理所当然的天理——倘真如此,我连水的流法都想一同否定掉。说到底,不就是命中注定而已,没什么可了不起的吧。什么天理,不过是凑巧,根本没有必须死去的理由。神的存在也没有被证实,“人会死”和“人不得不死”理应是截然不同的。
真是的,太窝火了。这也好那也好,我想一个个地全都否定掉。什么合理性妥善性,都吃屎去吧。如果只需要老老实实接受既定事实,那一开始就不需要什么心灵。什么明镜止水则天去私,装成石头有什么用?,我把精神的存在意义定义为毫无希望的反抗。我是否定一切的灵魂。就算告诉我死亡是必然,我也绝不认同。水由高往低流,那是引力之类的玩意在自作主张,与我无关。唉,就是因为我真心对自然法则感到恼火,才会一直这么蠢的吧。
静静地凝视着幸的面容,我忽然注意到了。
她睫毛附近沾着白色的污垢。我凑近脸庞,想为她拿下来时,发现幸的眼皮微微打开了。大概是冰冻的过程中变成这样的吧。半睁着眼睛,真是可怜。眼帘间隐隐约约窥得到眼白,至今以来一直都没有注意,但一察觉到,我便在意得受不了。
好不容易合上她的眼睛,我凝视着她,确认睡颜是否恢复平静的时候,眼皮间窥到的眼白,令我感到哪里有些违和。这是什么感觉?究竟哪里不对劲?我继续观察,很快发现了真相,不禁失声大叫起来。
这不是眼球的白色。真正的眼球如果被冷冻的话,水润应该会消失,然而从中窥到的眼白,依然光润地反射着灯光。看上去似乎是塑料制成的,做工精巧,相当逼真。是假眼吗?为什么幸的眼窝里会嵌着这种东西呢?
我突然背后一凉。不会是真的吧?我拨开她身上的冰,手伸向了她胸口的白礼服。虽说十分焦急,但要是太过粗暴,伤到尸体可就完了。颤抖的指尖拉开了冻得僵硬的领子,幸的乳房露了出来。
这生前见过无数次的肌肤,不知为何,不经她允许擅自扒开看时,我感到极其愧疚。不出预料,乳房之间有一道凄惨的缝痕。
我全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