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记得最鲜明的,是母亲带着女鬼一样冰冷的表情抓着我的手腕,连拖带拽地把我带去看护所的样貌。另一个,则是母亲和男人分手、变得寂寞后,“对不起、对不起”地哭泣着来所里接我的身影。

  我就像条租借宠物一般,每当男人到来和离开便会出入看护所,当时觉得很伤心,现在回想起来,不论是母亲的豹变还是我的狼狈,反倒都很滑稽。

  我没有理会站在一边,不知道该如何挑起话题的母亲,回忆起了往事。那个看护所,不仅仅是我,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像宠物店一样的地方。那个大型设施建造于金钱至上的时代,我们把它称为“宿舍”。时常有夫妇来到这里,从无家可归的舍员中挑出中意的孩子带走,有的只是寄养一阵,有的则被认作了养子。这种场面怎么看都像是在选宠物。

  宿舍里虽然也有和普通人一样的正常孩子,但大多是性情扭曲的家伙。在被关在玻璃柜里当展品的时候,有些宠物店里的狗都因为压力产生了问题行为,我们也是一样的吧。我也曾是个扭曲的孩子,和一票同类经常干些蠢事。

  虽说如此,有些机智的家伙估量着一定的风险,清楚做坏事要有底线,然而真正的笨蛋和觉得一切都无所谓的孩子,很快就犯下了无可挽回的过错。

  我的室友里有一个名叫兼田的家伙,身材硕大,但头脑十分愚钝,被人耍了也似乎无法理解,总是乐呵地嘿嘿傻笑。有一天,他强奸了附近的六岁女孩,被大人们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宿舍。

  事发前不久,有人半开玩笑地教会了他自慰,兼田便沉迷其中忘乎所以了。肯定是又有家伙教唆他和真正的女人做爱会更舒服吧。恐怕当时还告诉了他具体的手段,他才会信以为真。

  大人们对愚钝但善良的兼田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诧异,问起舍员有没有前兆。大家都声称不知道,明明没有统一过口径,却谁都没说露嘴,真是场杰出好戏啊。

  现在想来真是可怜。我看在舍友的情面上虽然给过他忠告,可他实在太过愚笨,没能明白话的意思。

  如今他怎样了呢?我到现在仍会时不时地回想。他离开后不久,我也从看护所里出来了,之后的事不是很清楚。

  当时没有人对兼田的下场抱有罪恶感吧。宿舍里的孩子对现实所昭示的弱肉强食这四个字理解得很深刻,因为我们没法像世上的其他孩子一样,回到家向父母告状、博取安慰,只能孤身一人活下去,相应地,儿童世界中的好些东西不复存在了,变得浅显易懂。有错的是受骗的人。

  母亲肯定不知道吧,我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的童年。

  在我刚升上初二的时候,她与现在的父亲结婚、带着幸福洋溢的笑容接我回了家。当时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这次的男人会是什么样的家伙呢?我惴惴不安地坐上车,他们却在途中给我买了冰淇淋吃。父亲是知道我喜欢冰淇淋的吧。

  或许母亲觉得这次的婚姻可以清算过去的一切,她也确实自此过上了人模人样的生活。父亲比以往任何一个男人都温柔,他从没有对我施过暴力,也让我上起了补习班。拜此所赐我成功地考进了优秀高中,接着成为了大学生。

  简直就是《小公主》那般皆大欢喜的结局啊!多么圆满!问题只剩下我没法老老实实地享受这一切而已了。突然间获得了和他人平等的待遇,我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感到了不安,仿佛人生是借来的一样。就像小孩子在旅途中醒来、面前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时感到的慌乱,这种感觉一直无法抹消,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现实感,如同虚假的一般。和班上的同学一样,我也有了父母,也得以对毕业后的未来抱有同样的期待,家里的电视想看多久看多久,也无需再留意熄灯时间和规律。双亲温和地笑着,我与看护所里的其他人不再一样了。简直让我错以为自己被替换成了哪家的大少爷。是不是哪里有陷阱在等着我呢?自己必须做出和大环境相符的行为,这反倒令我窒息。

  即便如此,在家里,我的表现仍不负期望。但从高中毕业、进到大学后,本性便暴露了。而后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生活里尽是烦心事,但我的心情却并没有多恶劣。不论经历了怎样的路途,人最终还是会漂流到与本性相符的地方啊,最近我时常这么想。

  如果现在的母亲才是原貌的话,这和睦的家庭便是与之相应的地方吧。对赋予母亲这家庭的父亲来说,也是如此。隆介也一样,他将这安稳的氛围视为归宿,在其中渐渐长大。

  真是可喜可贺,但对我而言,果然那个歇斯底里的母亲才是原貌,如今眼前的这位只能认做是另一个人,实在很遗憾。而且,我更喜欢以前那个蛮横粗暴的母亲。

  我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终于,母亲按耐不住了,开始为辍学的事责备起我。不过我没有在父亲回来之前解释的打算,一直含糊其辞。就这样,在哄隆介睡觉的时候,父亲回来了。

  母亲似乎事先已经用邮件之类的告知他了,他听到我的说明后仅仅微微皱了皱眉,并没有多惊讶,他是个稳重的人。

  “学费我无论如何也会还上。但可能会花一些时间,希望你们能等等。”

  尽管说了要还,可我并不觉得自己将来能有实现它的经济能力。在各式各类谎言当中,搪塞金钱问题撒的谎难道不是最为下作的一类吗?刚出口,我就对自己所说的厌恶到了极点,却又没有别的话可讲。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再给我破费了,为隆介和你们老了以后的安稳生活存起来吧。”

  “说什么呢。”

  母亲皱起了眉。

  父亲始终闭口不言,对我的所做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态度简直就像是在说“想想功平至今以来可怜的遭遇,会有这种异常行为也没办法。我可是个明理的大人,还是不要再多想了,接受他吧。唉,真可怜、真可怜。”我有些恼火,但清楚这无非是自己过度的被害妄想。

  “突然就不去上学了,理由呢?”“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母亲执拗地逼问着我的本意。

  我没有把真正想法告诉母亲的习惯,只是一味地重复“我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了很多。”反正我也清楚,说什么她都不可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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