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因为难过而哭,是因为哭而感到难过。
每个人应该都认得音乐教室里,一字排开的大音乐家肖像的最左边,也就是排名第一,夸示著严峻、高洁、伟大的巴哈的长相。穿著崭新的制服,敬畏地立正的我,处在尴尬别扭中,注视著不可随意谈论的「音乐之父」的脸。因为我无事可做。
国中入学典礼三天后的放学时间,我在楼梯口慢吞吞地换鞋子,一对学姊跑来向我搭讪:「你决定加入哪个社团了吗?」新生说明会上,告知全校学生都必须参加社团。「还、还没有。」我提著室内鞋,提心吊胆地应道。「要不要参加管乐社?」两人说著,硬是把我拖去音乐教室,留下一句「我们去叫老师」,把拉门锁上便离开。请各位想像一下,当时我有多么忐忑和恐惧。
在这之前,提到乐器,我只接触过直笛和口琴,当然也不会读乐谱。不过,上国中后,我得知学校有管乐社。每次上学,一定会听到校舍上方传来正在晨练的社员吹奏的管乐器声音,也就是风的乐器的音色,如今我已能一一分辨出来。
约十五分钟后,音乐教室的拉门喀哒摇晃。「你们怎么把人家锁在里面!」老师像动物般吼叫,然后响起刚才的学姊的话声:「对不起,我们怕她逃走。」当时我在做什么?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活动日志,看得瞠目结舌。练习的内容,包括早上六点半开始的晨练,及傍晚四点到八点的练习。假日则从早上九点练到傍晚六点。我惊愕地瞪大眼,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管乐社成员似乎不多,却一天到晚猛练……有这样的吗?
门锁解开,拉门「砰」一声打开。
以为是来救我的老师,开口第一句就是:
「听说你要加入管乐社?」
我大吃一惊。微胖、圆脸、垂眼、蒜头鼻、嘴角上扬,活脱脱是狸猫脸集合体的老师欢呼著,彷佛见到暌违几十年的老友。他应该超过四十岁,爱迪达外套底下,是一件运动裤。他就是管乐社的顾问,也是两年后带领我们登上全国大赛舞台的老师。
你说后来怎么了吗?他们团团包围从未接触过管乐的我,逼迫我入社。我顽固拒绝,遭到近乎唾骂的指责—并未演变成这种场面。这场音乐教室软禁事件后,管乐社成员似乎反省自制,我再也没受到纠缠不休的邀约。
据传,老师狠狠训了她们一顿。
在提出社团报名表的期限以前,我有几次和顾问老师交谈的机会。
开头那句话,是活跃于十九世纪后半的心理学家说过的话。是老师翻开书本告诉我的。
「不是因为难过才哭吗?」
「是因为哭才感到难过。」
「不是……相反吗?」
「成岛同学,你觉得是先有心灵,才有身体吗?」
老师有时候说话满武断的,但基本上是个公平的人。他不会把学生当成小孩,从不直呼我们的名字,总是用姓氏加上同学来称呼。我脸红了。
「对……」
「比方说呼吸,人紧张的时候,如果放慢呼吸,情绪就会渐渐平静。是先有身体的变化,才有情绪反应的结果,对吧?」
「……」
「除了呼吸以外,像是表情、发声、姿势、走路方式等等,都是先有这些日常行动,情绪才跟著上来。」
「……」
「如果先有情绪,人就麻烦了。」
「为什么?」
「情绪太概念性,根本不晓得存不存在。不是先有『零』,然后从那里生出什么。」
「……」
「所以,先有身体变化才说得通。你不这么认为吗?比如管乐,就是藉由呼吸蕴酿情绪。有些社员吹著管乐器,会忍不住笑逐颜开,也有人会感动哭泣。」
「吹奏乐器……就会笑吗?」
「是啊。虽然没办法将无形的心意传达给听众,但如果是用呼吸打造的心声,就能传达出去。」
老师整理出管乐的精髓告诉我。
我从以前就是个内向的人,表情也不丰富,经常引起误解。愉快的时候笑不出来,也不擅长表达感谢。如果有理解我的人在身边,人际关系或许会圆滑顺利,但只有在家里等我的弟弟聪,最能理解我。
我没有心。
我曾悄悄为此沮丧万分。
但不是的。
原来不是先有心,而是先有行动。
行动会创造心。
呼吸会孕育出情感—
我应该一辈子都忘不了老师的话。从今以后,在这句话的激励下,我可以活下去。我报名管乐社。得知这件事的同学都惊讶地说:你居然参加那种社团?古典音乐不是挺无聊吗?是有觉得不错的时候啦,可是,那跟看古老的绘画很像不是吗?怎么讲,模模糊糊,没办法激发想像力。摇滚乐或流行音乐更有高潮起伏,我比较喜欢。啊,对不起,我不是瞧不起古典乐,只是啊……听著同学的意见,我并不以为忤,反而能坦然接受。被软禁在音乐教室的遭遇,鲜明地在脑中复苏。我看到巴哈的肖像,有了自己的一番发现。关于巴哈的那副表情,他肯定完全没料到自己的作品会流传后世,想必比任何人都为自己被被神格化感到困扰。不仅是爵士乐,甚至被当成饶舌乐素材的古典音乐,早已深入我们的生活,不管再怎么受到改造,都不会失去光辉。就像同学说的,古典乐虽然有暧昧不明的部分,但如同传达静谧感动的涟漪,不会令人厌倦生腻,非常不可思议。不管听上多少遍,都让人充满美女回眸般揪心的美好情感。
我分配到的乐器是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