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初鹿野一起上下学的那阵子,初鹿野家的玄关养着金鱼。
那是三只小小的和金(注4:最早传进日本的金鱼品种。),是初鹿野从捞金鱼的摊贩捞来的。金鱼缸和小西瓜差不多大小,波浪绿的花纹中有着淡淡的蓝色,也就是有这些蓝色才将水草的绿色与金鱼的红色衬得更加鲜明。
当时我一直不进初鹿野家的家门,但对这三种颜色的对比却记得格外清楚。多半是因为初鹿野开门现身时,我不好意思和她四目相交,每次都把视线瞥向后头的金鱼缸。
夏天时还有三只金鱼,等冬天来临时只剩下一只。而且,最后一只也在他(或是她)来到初鹿野家即将届满一年时死掉了。以捞金鱼摊位上的金鱼来说,我想这几只金鱼已经算是很长命,想必是得到了细心的照料。
也不知道为什么,初鹿野的双亲后来仍继续将那个没有金鱼的鱼缸摆在玄关。的确,即使没有金鱼,从窗户射进的阳光照在金鱼缸上,照出的蓝色光影与松藻在水中缓缓摇曳的模样,本身就已非常美丽。但知道金鱼还在时是什么模样的我,每次看到失去了红色的金鱼缸,就不由得陷入有些悲伤的心情。
从此以后,每当我感到空虚寂寞的时候,脑海中就会浮现这个比喻:「这岂不就像失去了金鱼的金鱼缸?」
*
隔天早上,我搭上从站前出发的公车,前往美渚中央病院。我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不买花。依我个人的经验来看,再也没有哪种探病用的礼物会比花更难处理。
公车上全是老年人,年轻人只有我一个。虽是开往医院的公车,不可思议的是车上没有一个人的健康状况显得不好,但想来应该不至于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是去探望亲友。记得曾看过一本书中写说,一名老人被问到:「身体怎么样?」老人就开玩笑地回答:「要是身体再好一点,就得去找医生来啦。」也许,眼前的情形就类似这个场面吧。搭上这班公车的,是一群还剩下足够体力用自己的脚上医院的人。
抵达医院后,我并未直接去柜台,而是走向停车场外围的吸烟区。吸烟区是一间有玻璃门的组合屋,似乎是从很久以前就盖好的,天花板已经油亮泛黄。我先确定四周没有人,然后在这里抽了两根烟,又在医院外慢慢绕了一圈,让心情镇定下来。然后,我去到柜台申请会面许可证,深呼吸一口气才走向电梯。
当我来到病房,初鹿野正蹲在床边整理包包里的东西。她今天穿的不是病人服,而是麻纱衬衫搭上一件淡藤花色、款式清爽的裙子。我叫了一声「初鹿野」她就用力回过头来,眼神发亮地喊着「桧原同学」站起来。没错,不能忘记,我在这里是桧原裕也。 「你今天也来看我吗?」
初鹿野对我一鞠躬。从她丧失记忆以前的情形,实在无法想像她会有这种反应,简直和刚认识我没多久的初鹿野一模一样。
「是啊。你身体怎么样?」
「已经健健康康了。」她坐到床上,对我笑了笑。「还好你上午就来。要是下午才来,也许我们会错过。」
「错过?你该不会已经要出院了吧?」
「是啊,我就在今天早上拿到了出院许可。」
我心想这可真是奇怪。以前我曾读过企图自杀者的手札集锦之类的书,根据书上的说法,自杀失败而被救回来的人,有一部分会以医疗保护住院的形式,被关进隔离病房数周至数个月之久;至于再度自杀的可能性较高的人,身体甚至会遭到束缚。
从医院这种宽松的应对态度来看,怎么想都觉得初鹿野的落海是被当成不小心发生的意外来处理。毕竟她本人目前非常平静,或许负责这起事件的人认为,与其对一名才十六岁的少女烙上企图自杀者的烙印,还不如当成意外处理,对她会比较好。也说不定负责人真的以为落海只是意外。
初鹿野抬头看了看时钟说:「再一个小时左右爸爸就会来接我,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搭我们的车一起回去?」
我不怎么想和她的父亲碰面,但又不想辜负她的好意,于是点了点头。「谢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我架起立在墙边的折叠椅,放到床边坐了上去。初鹿野想起什么似地双手一拍,打开冰箱拿出两个杯装的水羊羹,把其中一个给我。我向她道谢,接了过来。
把空了的杯子和塑胶汤匙丢进垃圾桶后,初鹿野叹一口气说:
「昨天桧原同学回去后,我一直在读日记。看样子除了桧原同学以外,我还和荻上千草同学以及国小同班的深町阳介同学来往比较密切。」
「是啊,你说得对。」我边掩饰内心的动摇,边点了点头。
「我们四个人每天晚上都聚集在废墟,一起观测天文,不是吗?」
「对啊。起初只有你一个人,有一天深町也加入了,隔天又多了我和荻上。」
「每天晚上碰面,也就表示我们还挺熟的吧?」
「算是吧,虽然不完全是兴趣相投,但气氛的确挺亲密的。」
「桧原同学,我问你喔。」她直视我的眼睛说。「为什么只有桧原同学肯来探望我,其他两个人却连联络都没有呢?因为荻上同学和阳介同学已经受不了我了吗?」
从昨天她告诉我日记的存在以后,我已料到她迟早会问起这两个人。初鹿野读过这半个月来的日记,对于一同观测天文的成员中另外两人不但不现身,甚至完全不联络的情况,当然会产生疑问,所以,我早就针对这个问题事先准备好答案。
「你想太多了。」我露出微笑安慰她。「首先是深町,他似乎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我邀他来探望你,他只说『现在最好让她一个人静一静』,都不听我的话。他似乎还想阻止我来探望你呢,也不知道该说他慎重,还是太爱操心。然后是荻上,她说要当交换学生,从九月起就要搬去加拿大。我听说这件事时也吓了一跳。荻上说她从以前就很向往去加拿大,仔细想想,荻上的英文的确是比其他科目要好,不是吗?她之所以直到出发前才透露,多半是讨厌道别时弄得哭哭啼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