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 第8章 最后一支舞,留给我

的她,而她也讨厌我。妈妈会频繁地来探望我,而且一待就很久,这似乎让她很生气。她每次都怨怼地看着我妈来到病房,帮我换花瓶里的花或是在我的石膏上涂鸦。等探望结束,病房只剩我一个人,她就会花很长一段时间一直瞪着我,仿佛在说她绝对不会忘记这笔帐。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人一旦脚骨折住院,就得尝到各式各样的不便与悲惨。说得夸张一点,是会被夺走好几种身为人的尊严,并受到完全无法抗拒的无力感侵袭。我和她也许是为了抗拒这种无力感,才会就近找个人怨恨,藉此勉强维持活力。

  我和她之间缔结停战条约,是在我住院过了一个月左右的时候。这一天,我一如往常在床上看书时,听见天色已经昏暗的窗外传来庆典的音乐声。

  我护着受伤的脚,花了很多时间用一只脚站起来到窗边往下一看,看到几十个人沿着昏暗的马路走向同一个方向。很多人携家带眷,也有很多穿着制服、看似放学回家的学生,年纪看来跟我差不多的小朋友亦不少。每个人都相视欢笑。

  我观察着马路上流动的人潮,从中发现几个同班同学。我反射性地想喊他们,但在即将出声之际又打消这个念头。要是我现在和他们聊上几句,也许暂时可以排遣寂寞,然而,我一旦从病房窗户和前往庆典的他们打上照面,这一瞬间,他们和我之间就会划出明确的界线——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心想,不对,也许界线已经划出来了,只是我以前对界线的存在没有自觉。我和学校的同学们之间,已经产生无法挽回的隔阂。我躺在床上数着天花板的污渍时,他们则和朋友度过无可取代的时光,制造许多宝贵的回忆。

  我觉得自己孤伶伶地被整个世界抛在后头,不知不觉间眼睛渗出了泪水。我赶紧擦擦眼睛,在泪水滴落之前就先擦掉。我坐在床上,慢慢深呼吸,用力闭上眼睛,等待泪腺的活动平息。

  这时,我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啜泣的声音,看来并不是我没发现自己发出了哭声。睁开眼睛一看,那个女生正从病床探出上半身,从窗户往外看。

  她的脸颊被眼泪沾湿了。

  我心想,相信她一定也正在咀嚼和我差不多的孤独感。

  我觉得那个时候的我之所以会想安慰她,是因为我早就知道这么做便能兜个圈子抚慰自己。也就是说,虽然要抚慰自己的不幸很困难,但要抚慰和自己相似的他人不幸就没有那么难。而且,只要证明抚慰与自己的不幸很相像的他人不幸并不难,要抚慰自己的不幸也就变得轻而易举。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从床头柜拿出手帕,从桌上的花瓶抽出一枝小小的白花折成适当的长度。等做完必要的准备后,我用一只脚小心站起身,叫了她一声。

  她赶紧擦掉眼泪转过头来,我将双手手掌举到她眼前,让她看清楚我手中什么东西都没有。她睁大眼睛看看我的手,又看看我的脸,以还掺杂着打嗝声的声音问:「有什么事吗?」

  「你觉得是什么事?」

  我反问,并且为了解除对方的警戒心而露出笑容。我的笑容想必非常僵硬。

  「你马上就会知道。」

  我用手帕盖住左手,并以右手灌注念力似地摸了摸,然后迅速抽走手帕,把底下露出的白花递给她。她睁大眼睛,连连眨眼,战战兢兢地双手接下花,从各种角度端详。她确定这朵花不是人造花,而是真正的花之后,爱惜地插进枕边一个小小的花瓶里。然后她再度转身面向我,哭肿的脸上笑咪咪地露出微笑。

  从此以后,我开始每天练习一种魔术,在她面前表演给她看。等吃完晚餐、餐具收走之后,她会对我招手,双手很有规矩地放在膝上,等我的表演开始。我用一只脚走过去坐到椅子上,摆出一副早就纯熟无比的表情,表演当天拼了命暗中疯狂练习的魔术。无论魔术表演得好或不好,她都会用一双小手拼命鼓掌。

  渐渐的,我们之间不再需要靠魔术连系,也会自然而然地交谈。我们聊的几乎都是饭菜真好吃、对护士包绷带的手法不满意之类没什么营养的话题。

  只有一次,她提到我脸上的胎记。

  「你脸上这片痕迹一直都不会好吗?」

  「啊,这个呀?」我轻轻碰了碰脸上的胎记。「这是从出生就有的,不是受伤。」

  「是喔,出生就有的啊……」她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我的胎记。「都不会痛不会痒,对吧?」

  「是啊,完全不会。」

  「太好了。」她松一口气似地露出微笑。

  后来,她说了唯一一次丧气话。

  「如果你必须一辈子坐轮椅生活,你会怎么办?」

  我表演完魔术,正在收拾道具准备回自己床上时,她对我问起这个问题。

  我抓住窗框站起身,针对她所说的话思量好一会儿。

  「不知道,想都没想过。你怎么会问这个?」

  她低头露出空洞的笑容。「因为我说不定就会变成那样。」

  「是医师这么说吗?」

  「是啊。从很久以前,医师就说变成那样的可能性不是零,还说至少会留下一点神经麻痹的症状。」

  我思索了很久后,回答说:

  「换成是我,大概会大哭一场吧。会哭很多天很多天,尽情对妈妈、护士还有你迁怒或是耍任性。因为我觉得,如果一辈子都不能走路,闹这么几下也会得到原谅。」

  她说着「就是说啊」并连连点头,仿佛每点一次头就加深认同的程度。接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拉着我的袖子让我坐在床上。她用双手抬起打了石膏的脚,费力地微调好姿势后,轻轻从后方抱住我,把额头埋在我背上哭泣。

  连当时的我也隐隐约约懂得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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