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
我只能说,一切都是拜初鹿野所赐。
*
高中生活的第一天是从大晴天开始。我穿上纯白的夏季制服,双脚伸进新买的乐福鞋,打开门一看,蓄积在柏油路上的热气顿时笼罩住我。似乎是有附近的老年人在玄关前洒水,湿漉漉的全黑路面闪闪发光。电线杆与树木在地面留下清晰的影子,空地上长得很高的蜂斗菜让四周飘散着一股青草气味。
五感接收到的资讯太多,让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我今年就要满十六岁,但夏天的开端仍让我觉得那么新鲜。我想自己今后也不会习惯。
夏天这个季节带来了过剩的生气。太阳发出非比寻常的能量,云雨毫不吝惜地将生命泉源散播到地上,草木像怪物似地生长,昆虫发疯似地嚷个不停,人类因热得昏头而跳起舞来。但这些过剩的生气,同时却让人联想到过剩的死亡。鬼故事之所以会成为夏日风情画,不只是因为鬼故事可以让人忘记炎热,多半是人们暗自明白,火焰烧得越旺就越快烧完;过剩的生气是透过预支能量而来的,之后一定得要还清这笔债。
不管怎么说,这些过剩的生与死都太过庞大,令人无法记住到下一个夏天来临,因而也就在不知不觉间加以矮化。所以,人们才会每年都被吓一跳,惊奇地发现夏天原来是这么强烈的季节。
我似乎估计有误,明明预留时间提早出家门,但等我抵达车站时,列车已经快要进站。站内的乘客全都已去了月台,还听到列车煞车的声响。
我拿月票给站务员看,通过剪票口后,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开朗的嗓音对我说:「请慢走。」回头一看,才注意到说话的人就是平常会凝视我脸上胎记的那位站务员。
我虽然觉得不太对劲.但还是上了列车。车厢内充满掺杂汗味与烟味的臭味,让我一大早就觉得无比厌烦。
我环顾四周想找个空位,看到两名靠在斜对面墙上、穿着别校制服的女生当中的一个指着我。我边叹气地心想,她多半是在笑我的胎记,边从正面瞪了她一眼,结果对方似乎有什么误会,生硬地撇开目光,嘴角还露出腼腆的笑容。
很少有人对我露出这样的反应,因而打乱我的步调。刚才站务员对我打招呼的举动也是,难道是世人在我住院的期间变得比以前温柔吗?我摇摇头心想,不可能。也许大家都是为了夏天将要正式来临而昏了头。
我搭了三站后下车,混在穿着同款制服的人群中,走过距离高中约有三十分钟的路程。附近似乎有国小,沿途我和很多国小生擦身而过,其中三分之一看到我的脸,都很有精神地对我道早安。我感到尴尬之余,还是对他们回道早安。
离开车站后直线前进一会儿,在平交道更过去的一处巷道错综复杂的住宅区中,我看到了美渚第一高中。虽然我马上就找到建筑物,但校门却小得几乎令人误以为是后门,第一次来到这所高中的人,都会为了寻找正门而沿着校地周围那生锈的围篱走上好几圈吧。
整体都有点脏污的四层楼校舍前方,挂着三条直式布条,上头写着几个不怎么起眼的社团争取到的不起眼成绩。不会淋到雨的屋檐内侧脏得不得了,从正下方抬头看去的寒酸感更是超乎想像。虽然我只来过这里两次,但这间高中肯定与「华丽」二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当我差不多走到车站与学校的中间时,瞥见视野角落有奇怪的动静。我停下脚步转身一看,和低矮的道路反射镜中照出的自己四目相对。原来那看起来像是在动的东西,似乎是镜子里的我。
我正要再度前进时,有东西留住我的脚步。
那是一种强烈不对劲的感觉。
我停下脚步,将注意力扫向全身。我先是检查服装:制服穿得很整齐,上衣纽扣没有扣错一格,裤子并未穿反,腰带也系得很牢。
但我还是再度转身,仔细看着镜子。
还是有东西不对劲。
我停下动作,寻找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
不用说也知道,这种感觉来自我镜中的模样。
我也不怕手弄脏,用力擦了擦满是尘埃的镜面后,再度和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对。 然后,我懂了。
镜子照出的人物跟我很像,但不是我。
镜中的影像缺乏构成我这个人所需的一个决定性因素。
可是,我心中有一个角落对这陌生的模样感到怀念。
因为,那是我不知道在脑海中描绘过多少次「如果我长成这样该有多好」的理想中的自己。
我脸上的巨大胎记,仿佛被冲洗掉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遭所有声响与风景都在一瞬间远去,我陷入深深的混乱当中。
有个男子从背后撞上我,让我差点跌倒。我听见对方道歉,但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男子见我不理他,只是一直看着镜子,便露出狐疑的表情离开了。
我战战兢兢地从各个角度观察原先胎记所在的位置,确定不是因为光线的角度或镜子模糊而产生的错觉。
我心想,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保证准确的方法,可以分辨此时此地是梦境还是现实。梦到自己愿望成真的情形绝对不算少见。许多梦境都是以人们的不安与愿望交织而成的潜在意识为基底,例如克服自卑感的梦就是最典型的案例。在空欢喜一场之前,我必须先弄清楚当下所见的光景到底是不是现实。
我试着闭上眼睛十秒钟。只要在梦中闭上眼睛或捣住耳朵来隔绝外界资讯,通常梦境就会中断。这是常见的情况,不只有我是如此。每当我做了恶梦,而且察觉到自己是在做梦时,我都会采用这个方法。
但即使经过十秒、二十秒、三十秒,状况仍未改变,意识依然极为清晰。
我睁开眼睛,再度看向镜子。镜中照出的仍是没有胎记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