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我。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周遭的人当中,只有初鹿野有好好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生。我和初鹿野都是引人注目的小孩,但引人注目的理由完全相反。我引人注目是因为丑,她引人注目是因为美。
从某种角度来看,在那间大部分小孩都不怎么起眼的偏乡国小里,有个像初鹿野唯这般兼有完美容貌与能力的少女实在很残忍。很多女生在拍大合照时,都会避免站在初鹿野旁边;也有很多男生单恋初鹿野,然后又迳自失恋。
初鹿野光是存在,就让人们放弃许多事物。和她同个班级的小孩,都切身体会到这世上有着无论如何抗拒都绝对颠覆不了的差距。大多数人都是等上了国中,真正开始投入学业、社团活动或恋爱,才渐渐察觉到这种不合理,但她光是存在,便让大家在一瞬间明白这个道理。以国小生的年纪而言,当时便知道这个真相未免太早——只是我拜这个胎记所赐,抢先一步知道了。
初鹿野这种有着压倒性存在感的女孩,竟然和我这样的男生很熟,一直让周遭人们觉得不可思议。不管看在谁的眼里,初鹿野和我都是完全相反的人;但从当事人的眼光来看,我会说无论是我还是初鹿野,即使理由完全相反,但「没被当人看待」这点却是一样的。这种疏离感正是把我和她绑在一起的丝线。
我已不记得我们在一起时曾聊过什么,感觉应该都是些没营养的话题。不,或许也没聊些什么,大部分的时间只是两个人一起发呆吧。不可思议的是,和初鹿野独处时的沉默并不会让我尴尬,反而像悄悄在确定彼此间的亲密,让我觉得很自在。当她默默眺望远方时,我会注视她的侧脸,怎么看也看不腻。
只有一次对话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觉得深町同学脸上的胎记很棒。」
那是我针对胎记说了些自嘲的话之后,初鹿野回应我的话。没错,记得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真亏你能和我这种人在一起啊。」然后,她就这么回答我。
「很棒?」我反问:「怎么听都像讽刺啊。你看清楚,明明就恶心得吓人吧?」
初鹿野把脸凑过来,近距离仔细观察我的胎记。
她露出傻子似的正经表情,仔细看了足足几十秒。
然后,她的嘴唇忽然往我的胎记轻轻一碰。
没有半点犹豫。
「你吓了一跳吧?」
她露出慧黠的笑容。
她说得没错,我吓得要死。
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初鹿野则是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也就没给我机会知道她这般举动的含意,又或者可能什么含意都没有。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并未导致我们的关系产生变化,之后我们仍是好朋友。
我想她并不是喜欢我,纯粹是当时的初鹿野无处释出善意或亲切这类情绪,所以才那么做。她一旦贸然将这种情绪分享给他人,对方就会反应过度、高兴得昏了头,或是夸张地感谢她,因此她多半是想尽量找个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对象来宣泄这种情绪。
初鹿野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是如何撼动我的心。
我国小毕业后,和大部分班上同学一样就读美渚町内的公立国中。美渚南国中是一间有人会在走廊上骑机车、老师被学生从阳台推落、整间体育馆都被人用喷漆涂鸦的学校,如果是正常人去读,相信要不了两周便会发疯,但我本来就不正常,所以没事。
初鹿野则去念了一间远地的私立国中女校——参叶国中,那是所谓的贵族女校。我不知道她在那里度过了一段什么样的日子,不曾听说过她的传闻也不特别想知道。归根究柢,我和她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后来我再也不曾见过初鹿野。
我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如此。
如果那个打公共电话来的女子说得没错,我的确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
那么,她指的想必就是初鹿野。
*
我抽完烟,结束这段多愁善感的回想。全身骨头仿佛要散了,喉咙有着些微的疼痛,说不定是感冒了。
我心想,今天真是糟糕的一天。
但我这倒楣的一天尚未结束。
我再度踏上归途,从一栋正在进行拆除工程的——只是当时是夜间,一个工人都没有——青年旅馆旁边走过时,意外发生了。
建筑物外围设置了将近两公尺高的钢板围篱。围篱内传来一阵哗啦作响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我觉得奇怪,但还是继续往前走,结果就听到围篱内传来有东西砸下来似的巨响,紧接着一片钢板猛然往我身上倒来。
人在倒楣的日子就是会倒楣透顶。
我为什么没有被压扁?是谁帮我打了一一九?我在救护车来之前又在做什么?这些我完全没有记忆。总之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人在病房,双脚都打上石膏固定。过一会儿,一阵让我想大喊出声的剧痛涌向全身,视野差点再度转黑,并且冷汗直流。
窗外听得见晨间鸟儿清爽的叫声。
就这样,我在即将升上高中之际,受了需要十四周才能痊愈的重伤。听说我的双脚都是复杂性骨折,医生来不及等我清醒便把我抬到手术台上,还在脚里打了钢钉和钢板。后来他们让我看了X光片,我骨折得非常彻底,彻底得甚至可以放到教科书上。医生说我没有生命危险,也不用担心后遗症,但这次意外使我的高中生活起步大大延迟。
我心想,也罢,我受伤住院并不稀奇。虽然我最快要六月底才能上学,到时候班上的人际关系应该已几乎固定下来,但我本来就不打算在高中好好交朋友,所以这不是什么问题。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