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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是独自从日本来的。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对父母来说是唯一的女儿。从小就被严格教养,也学过书法、茶道等才艺,念的是从小学一贯直升的私立学校,大学毕业后开始工作。而且不是一般企业,是父亲朋友经营的小公司,聚集了退休转业的公务员。父母认为,待在那种都是高龄人口的公司,应该不愁没人介绍作媒;况且公司没有一个年轻男人,自然也不会招来苍蝇。据说也不用担心公司倒闭,于是拍板决定就让绿去那里上班。
绿自己也没有任何疑问,老实听从父母之命。父母说只要照他们的意思去做就绝不会错,她自己也深以为然。学生时代保持好成绩,到了被称为小姐的年纪就得品行端正;进入适婚期则跟以社会标准而言无可挑剔的男性相亲结婚,生儿育女。她对这样的人生深信不疑。
上班后工作果真很轻松。以月刊的方式出版单薄的小型画报版农业报导,内容几乎都是事先决定的稿子,完全不用追踪最新的新闻或是天天忙著做采访。大叔们看起来一个月只工作一周。却照样领到足以令人惊呼「啊?这么多?」的薪水。
绿的薪水是比照年龄,但和工作分量比起来,显然领太多了。绿每天早上九点,来到位于东京都心的老旧小楼房五楼的公司,先打开窗子,做清洁工作。大家几乎从不加班因此公司里其实不算脏乱。擦拭完十人份的桌子,如果桌面凌乱就整理一下,再去准备泡茶。等到好歹顶著约聘社员头街的大叔们三三两两悠哉出现后,便一一替他们倒茶。
大叔们来上班也不会立刻投入工作,通常坐在位子上一直看报纸。其中也有人会打开办公室的电视,看看家庭主妇爱看的节目,或者在公司摆些高尔夫球的录影带,放进录放影机后,目不转睛地盯著高球选手挥杆。绿自己,也不确定在这个看起来谁也没在工作的公司,钱究竟是打哪来的。
公司里有个很像弥勒佛的会计主管,绿也奉命协助他处理会计事务。不过实际上也只是跑跑银行、汇款到指定帐户或者记帐这类等同小孩跑腿的工作。写请款单时,一年份的金额与收件人事先一律都已确定,只要在规定的日子机械性地填写请款单寄出即可。另外就是大叔们托她做的事,例如把他们写的信拿去投邮,有时也会代笔。还有管理月刊的寄送名单,留意婚丧喜庆的赠礼等,这些就是绿的工作。
在她二十几岁的年代,电脑尚不普及,工作效率相对不高,慢吞吞地从上班混到下班,总算可以把一天排满工作。正如父母的预期,也的确经常有人替她作媒,可惜她虽积极相亲,却从未谈戍。等到电脑引进后,工作一眨眼就做完了,一整天几乎都闲著无聊。整理月邗的寄送名单时,也不禁怀念起以前手写的时代。那时每次变更住址,都得用立可白涂掉住址,重新写上新的住址。还得一边考虑拼音顺序,一边将赠礼名单的姓名顺序编排完美。她曾将生命燃烧在这些事上,但改用电脑后,一眨眼就全部做好了。
工作在瞬间结束,之后无所事事,只能不停看书打发时间。这时已不再有人介绍她去相亲,大叔们待她的态度也似乎是以为绿已结婚,起码生过三个小孩;绿自己,也习惯了虽然不刺激却很悠哉的每一天,只觉得日子如果就这样过下去倒也轻松。
就职的前十年左右,有退休转业的大叔们零星加入,也有同样人数的大叔们离开。绿的下面无人加入,她永远是小职员,唯一的女职员。等到退休公务员这种酬佣式转业制度为人诟病,逐渐地也不再有新的大叔们加入。
自从不再有外来人口加入后,这家公司好像被社会淘汰了,时间就此静止。不管几时去都一样。不管几时去都是同样的气味。那个位子有那个大叔在,这个位子有这个大叔在,墙上挂著自她入社当时便有的同一块匾额,饮水机旁的墙上,年轻时的岩下志麻永远一袭和服嫣然微笑……一切毫无变化。绿固然如此,大叔们亦然,在时间静止的公司里,唯有年华老去。本来头发茂密的大叔,顶上也一年比一年稀薄终于变成秃头。
「大家都老了呢。」她从宛如已生根般的老位子,放眼眺望社内。
渐渐地,寿命到期,不管有无头发,大叔们少了一人,又一人。没有递补新人,因此社员只会逐日减少。绿的工作已变成吊唁专员。由她来通知公司相关人员,并帮忙大叔的家属办后事。起初心痛难抑,但是等到三人、四人过世后,虽然悲伤,但那种悲伤好像也已习惯了。
曾经掌控绿人生的父母,也因健康不佳卧病在床,起初与长子一家同住,但大嫂也积劳成疾再也吃不消,于是兄弟姐妹一起出钱,把父母都送进有专业看护的老人安养院。即便儿女与孙子去探视,父母也几乎完全不认得他们了。在这种状况下参与公司同事的丧礼,令她心境很复杂,但她想,这样等到自家父母有个三长两短时,或许至少已习惯了,于是淡然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死气沉沉的公司,一一过世的约聘社员。正忧心公司即将灭亡的绿,突然闻,被弥勒佛宣告年底要解散。弥勒佛也在半年前动了大手术,宽度萎缩到以前的一半。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我会发退职金,你就暂时休息一下吧。」
她被这么告知。
(就算叫我好好休息,这些年在公司也已经休息够了。)
绿很想这么说。
二十一年来,公司不曾有过任何重大变化,突然叫她不用再来上班,只觉得脚好像轻飘飘踩不到地面。顿时,她忽然猛烈地气愤起来。
「这些年来我到底在做什么?自学校毕业后,每天只是浑浑噩噩混日子,蓦然回神才发现已过了不惑之年。」
虽然绿感慨万千地觉得大叔们未老先衰,但这;十一年当中,她也一样未老先衰。
那个正月新年对绿而言是愤怒的新年。父母不在了,哥哥与弟弟齐聚只剩绿独居的老家。
「到底要怎么办?」
他们面带不安。
「我家可没办法收容喔。」
「我家也一样。」
哥哥与弟弟纷纷说出同样的话。
连嫂嫂与弟妹也抢著插嘴:「就是啊,我们也自顾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