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相当新,摸起来很牢固。旧书是《天明三八野爱乡录 抄》,新书则是《万家至宝 都鄙安逸传》。
笙之介眨着眼问道,「这是……」
「您知道吗?」
「我记得在哪里见过《都鄙安逸传》。但我指的不是内容,而是书名……应该是在村田屋。」
他在租书店的庞大藏书中见过,还是看过提到这本书名的其他书呢?
笙之介急忙翻阅起来,发现《都鄙安逸传》里有天保四年(一八三三年)写的序文,也就是三年前。难怪如此新。
「三八野爱乡录诚如书名所示,是三八野藩于天明大饥荒时写的一本救荒录。」
「天明大饥荒——」
天明三年(一七八三年)起长达六年,奥州发生前所未有的大饥荒。人称天明大饥荒。据说从初春起便天候不佳,广大的土地持续歉收。受害最严重的地区是津轻藩南部,饥民啃食山上的树根,最后吃起人肉,此事有记录留存。其中一项记录是《饿鬼草纸》,笙之介也看过。
天明三年也是上野、信浓国境的浅间火山爆发的那年。在当时写成的书中,就连微不足道的读物也会提及这件事,触目所及皆是黑暗、阴沉的内容。现有的书籍并非当时的原书,而是经人誊写流传的抄本,但笼罩这个国家的不安与恐惧,在抄本中也鲜明地流传下来。
不过也仅止于「鲜明」的程度。饥饿的恐惧实际为何,笙之介无从得知。
「所幸三八野藩在奥州算灾情较轻,但还是许多人民受饥饿之苦。听说当时因居民逃难而荒废的村落多达二位数,但实情并非村民四处逃难走散,而是大多死于饥荒。」
笙之介望向金吾郎,接着将目光移回书本。「上头写有稻草饼的制作法。」
「听说大饥荒发生时,城下的稻米和杂粮都吃光了,人们吃起稻草饼。」
金吾郎也不记得那件事。
「因为是五十多年前的事,在下还很年幼。不过我记得一段时间,三餐都看不到白米,老是吃杂粮。还有几乎每天都有尸体从城下的灾民小屋扛出,简直是一场噩梦。」金吾郎突然语塞。「灾民小屋里的人并非全饿死,很多人是因饥饿虚弱,感染风寒或痢疾而陆续丧命。」
金吾郎的话伴随着一股真切感受,重新浮现笙之介耳畔——有些往事不愿回想。
可能是有话鲠在喉中说不出口,金吾郎用力清咳一声。
「《天明三八野爱乡录》里详细记录当时的情况以及对饥荒采取的对策,但后面补上个『抄』字,表示是摘录,然后发放给领民。说得明白一点,上头详细记载平时我们不吃的东西,以及不认为是食物的东西如何处理食用,还提到藩内山林可以采集到的树果、菇类、山菜的分辨和摘采方法,对于有毒的植物则提到如何去除毒素……」
可能是因为笙之介手拿着书本呆立当场的缘故。金吾郎说到一半就打住,略显顾忌地问道,「古桥先生,您的藩国没有救荒录吗?」
「或许有,但我没看过。」
至少「月祥馆」的书库里没有。应该没有。
「我的藩国不知道有没有……」
「那再好不过了。救荒录这种东西,用不到最好。」
「不,也许是我太粗枝大叶,不知道有这种书。」笙之介不自主地紧咬嘴唇。「听说这一、两年虽然不像以前那场大饥荒那么严重,但北方持续歉收。我的藩国面临同样的情况,藩内的米仓只出不进。」
所以继承人之争才会被搁置。说来讽刺,但这都是拜歉收所赐——东谷也这么说过。如今回头来看,这样的对话超乎粗枝大叶的程度,甚至可说是不懂分寸。
「耕作完全受天候左右。天候的确是由『老天』掌管,地上的人们很难改变。我们能做的就是事先防备。尽管如此渺小又微不足道,但毕竟是人们的智慧。」
有人因为「老天」的捉摸不定而丧命,有人则因为身分特殊便轻松幸免于难。不,甚至有人可以没注意到「老天」的捉摸不定,完全置身事外。
「至于另一本《都鄙安逸传》……」
就像要为情绪低落的笙之介打气,金吾郎的声音加重几分力道。
「这是本草学者和农学者为了防范一再出现的歉收和饥荒,想让更多人具备相关知识写的书,可说是智慧的结晶。因为歉收而没足够的米和麦时,该向何处寻求粮食,它上头都有浅显易懂的描述,连没知识的人也看得懂,还附插图。」
上头确实有丰富的图解。
「里头有各种杂粮饭的作法,非常有趣。」金吾郎露出腼腆的笑容。「对古桥先生来说,作为一本与众不同的料理书也很有意思。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半个月来,笙之介与长堀金吾郎交谈的过程中,提及他向村田屋承接的工作,也提到押込御免郎写的报仇故事,以及租书店里颇受欢迎的料理书,并特别针对《料理通》说明它是何等极尽奢华的书,想让对江户市街生活感到好奇的金吾郎开心——或许还带有一点炫耀。他告诉金吾郎许多事。笙之介记得自己说料理书也是一种文艺,讲得好像很懂似的。
我才该不好意思呢。
「谢谢您,我收下了。」笙之介收下这两本书。金吾郎再度拜倒行礼。
「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于在下所剩不多的余生中留下难忘的回忆。希望永远记得这段时光,时时忆起。」
金吾郎笑容满面。笙之介原本想回以微笑,但突然胸中一紧,笑不出来。虽然只有很短暂的相处,但庆幸认识此人。
「长堀先生,一切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