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治兵卫深深一鞠躬。隔一会,看着一脸心满意足的治兵卫,笙之介突然回过神。今天我来这里做什么?可不是来这里开心赏花或为这种轻浮事而脸红。我得振作一点。
「这次换我请教你一个问题。」
请附耳过来——笙之介招招手,治兵卫纳闷地眨着眼,把脸凑近。
「有什么问题?」
「治兵卫先生,你今天特地为我们准备赏花的格子席,是东谷大人的吩咐吗?」
炭球眉毛扬起,变成倒八字,额头上挤出三条皱纹。「啥?」
笙之介迅速地悄声说道,「我知道你很会装糊涂。我希望你坦白告诉我,今天这都是东谷大人的安排吗?」
治兵卫打量笙之介半晌后,再度摇摇头。「不,东谷大人什么也没对我说。」
这单纯是偶然吗?因为是远近驰名的赏花宴和大胃王比赛,几件事刚好重叠在一起,治兵卫什么也不知道。当笙之介暗自思忖时,治兵卫自行做出另一番揣测。
「笙兄,你以为东谷大人对你那木人石心的模样看不下去,要我替你想想办法吗?不不不,你想多了。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主意。」
要利用像治兵卫这样的好人,心里实感歉疚。但机会来的时候若不利用,那就真不知道待在江户的目的为何了。不能再蹉跎光阴。
「治兵卫先生,可以请你帮个忙吗?」笙之介声音压得更低了。「村田屋一直都在找寻新的写手吧?」
「前提是一位能力不错的写手。」
「可以请你在这场宴席里广为宣传吗?就说你很需要一位娴熟文书工作的写手,最好能够完全模仿原书的笔迹。」
「这是为什么?」治兵卫颇感诧异。「模仿画还能理解,但你说要完全模仿笔迹。抄本的工作需要这样的技艺吗?」
「这可难说。完全仿效笔迹,是抄本工作的极致,不是吗?」连笙之介都觉得自己真是舌粲莲花,但这并非他临时想的说词,打从决定要来赏花的一刻起,笙之介便在构思此事。「我看过《料理通》后心有所感,不光是图画,就连文字也有难以言喻的味道。组合之下有其精妙之处。若能完全仿效,岂不妙哉。」
「话是这样没错。」
「拜托你。如果有人身怀此等绝技,我想向他学习。最近我一直在思考此事。」
嗯——治兵卫摩娑着下巴,将话题拉回和香身上。
「和香小姐也写得一手好字呢。」治兵卫嘴角轻扬。
「既然这样,我愈来愈期待与她见面了。」笙之介强忍心中的歉疚,挤出微笑。
「难得今天聚集这么多人。」治兵卫望向贷席热闹的人群。「既然这样,我就试试看吧。不过,真有这样的人吗?」
应该有这号人物存在吧——笙之介在心中低语。
九
樱花花瓣点点浮散于水面。
此时樱花精灵仍栖附在这些花瓣上,组成船队和花筏,摇着橹往前划去,不断吆喝。梨枝告诉他,再过两天,整个池面的景致犹如铺上一层樱色地毯。樱花一旦开始凋零,速度便快得惊人。笙之介向川扇借来小船和钓竿,泛舟于不忍池上。他得知东谷常垂钓的场所,将小船划向该处。
在上野森林的樱树包围下,池面映照着蓝天,不时有浮云从头顶掠过,这时蓦然暗影笼罩,待浮云散去后,原本的朗朗云天又重现——望着池面的光景变化,顿时感觉钓鱼的事变得不再重要。他立起橹,仰身躺下,双手负于脑后,随着小船摇晃。
蓝天好近。感觉就像往小船上紧贴而来。如果现在坐起身环视四周,恐怕不忍池、运河、川扇全都消失不见,就只有眼前蓝天包覆四周。
在藩国时,只要登上高处就会有这种感觉。父亲宗左右卫门喜欢登山,春秋两季常上山健行,顺便摘采山菜。笙之介常跟着。去时背上的笼子是空的,回来时装满柔嫩的山菜新芽。秋天时还会摘采野菇和五叶木通。父亲教过他,不论摘采何种山菜,都不能搜刮一空,得特地留下一些。
——这是山林对人们的恩泽,我们只是请山林分一些生命给我们。
原本就少言寡语的父亲就算外出,话还是一样少。自笙之介懂得这种原则后,父亲变得更寡言。两人不发一语地愉悦而行,互相出示彼此摘采的山菜,用缠在脖子上的手巾擦脸。有时笙之介差点就要碰触藤漆【注:一种有毒植物。】或是摘采毒菇,父亲都会大喝一声「喂」,笙之介总尴尬地搔着头。
他停下动作,抬头仰望,蓝天占满天空,和缓的山坡前方是整片城下町。捣根藩险峻的山地位于遥远的北方,那令人望之却步的姿态,不论是从城下眺望,还是在登山时仰望,一样凛凛生威。
但父亲说——捣根的群山不管远看多么险峻,它们都是像屏风般守护我们的温柔高山。这广阔的世界,有更多险峻的高山,那些高山不会赐给人们恩泽,而是一有机会就想把人排除在外,是难缠的敌人。
——住在捣根的我们真是有福报啊。
不管到哪都只有一片天空。不论身处哪座山,哪个地方,头上都是同样的天空。
此时在春水气味的包覆下,随着小船晃荡的笙之介仰望的这片天空下,他母亲和大哥也在。他们现在过得怎样?在忙些什么呢?
笙之介今天以这身奢侈的打扮拜访川扇,并不是来这里悠哉沉思,而是前来洽谈制作川扇起绘的事。梨枝说——我刚好在作春天的糕点。
她建议笙之介在她作好前,可以先去池上垂吊——等您回来后,我再沏茶招待您。
笙之介划船离岸,接着被他仰望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