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如堕五里雾中。
虽然那封信在江户时归还了,不过笙之介记得坂崎重秀的笔迹,那是难得一见的独特笔迹。
在当时那封信中,第一次看到河船宿屋川扇这个名称。信中指示他抵达江户时就到川扇等候。信中的「川」字,看起来像三尾跃离水面的鲜活香鱼。
抵达江户后,笙之介这位乡下人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到池之端,在栉比鳞次的河船宿屋中,经过一番东奔西走,终于找到川扇。挂灯上写着「川」字,与信中的笔迹如出一辙。因为他们交谊匪浅。坂崎重秀是这家店的座上宾。笙之介怀着诧异又懊恼的心情站着凝望挂灯。
「欢迎光临。」里头传来像天鹅绒般柔滑的声音。
「您是古桥笙之介大人吧?」
妾身是川扇的老板娘——眼前这名深深鞠躬的女子,年纪与里江相仿,却有着脱俗之美,远非里江能比拟。她肤光胜雪,唇色红艳,头上梳着在捣根藩没见过的发髻。
这位老板娘叫梨枝,对笙之介来说,她打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一直是解不开的谜。她像是坂崎重秀的小妾,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川扇像是一家以坂崎大人为金主的店,但也很像坂崎大人依赖川扇的帮助。
后来只解开那罕见发髻之谜。
过半年,笙之介与坂崎重秀、川扇、梨枝逐渐混熟,梨枝替他解了这个谜。
——这叫作胜山髻。
听说是吉原【注:江户有名的一处花街柳巷。】名叫胜山的妓女梳的发型,在明历【注:江户初期,后西天皇时的年号。】年间一度蔚为风潮。
——现在没人梳这种发型了,不过东谷大人情有独钟,所以我在东谷大人莅临时都会梳上这种发型。
「欢迎光临。」
今天笙之介同样前往川扇,他在拨开暖帘前,梨枝总会先发现他来而赶着前来恭迎,他也习惯如此俐落的待客之道。
「打扰了。」
「东谷大人在里头恭候。」
梨枝的胜山髻没绑缠头巾,仅缠着白发绳。她今天的发髻里插根与笙之介指长相当的小樱枝,上头开着一朵淡红色的樱花。
五
川扇二楼的芙蓉之间面向通往不忍池的一条小运河,这是坂崎重秀——二心斋东谷最喜欢的包厢。天保六年(一八三五年)九月上旬,笙之介第一次与东谷见面就是在芙蓉之间。
笙之介至今记忆犹新,这位今年五十六岁,担任捣根藩江户留守居长达八年,素以精明干练着称的坂崎重秀,当时衣服的前胸、裙裤前方、膝盖一带,全沾满煤灰。受过阿添严格家事训练的笙之介,一看就知道这是做什么事造成。留守居大人用炉灶升火,蹲在炉灶前用竹筒吹火时,力道没掌握好,烟、煤、灰一次涌出,喷得满头。在还没熟练前这是常有的事。
笙之介脑中马上浮现一个画面。姑且不谈这是不是用来藏娇的金屋,坂崎因为在熟悉的店里心情放松,于是便半开玩笑地蹲向厨房的炉灶前,吹得满头灰,与梨枝互相嬉笑逗闹。
这是笙之介第一次晋见高层。他自认很努力不面露不悦,但还是在眼神中流露出来。「我来不及更衣。」体格壮硕的江户留守居就像恶作剧被人撞见的小鬼,很坦率地露出尴尬的表情。
「你还真早到。急性子吧?不愧是里江的儿子。」
坂崎望着笙之介的双眼,开心地笑道。
「长得也很像。」
笙之介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和母亲长得像。
「真高兴你来了。」
他的声音满是亲切之情,令笙之介忍不住直眨眼,重新端详他。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笙之介听东谷说明他在离开藩国前,佐伯老师透露的那句话含意:心中惊诧莫名。东谷的话以及他坦言的心中想法,都大出笙之介意料之外。
首先,东谷向里江保证会重振古桥家,其实只是权宜之计。
「我对你很过意不去,但要重振古桥家是不可能的。」东谷断言,令笙之介愀然变色。
「那么,家兄胜之介又会有什么下场?就这样在新嶋家当米虫吗?」
「新嶋家早晚会帮他找到入赘的对象。如同里江与胜之介所期望,入赘到武官家中。」
这么一来,大哥会飞黄腾达,但古桥家就此断绝。
「里江执著重振古桥家,其实是为了胜之介,不是为了古桥家。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因此,只要胜之介飞黄腾达,里江就心满意足。
「我不认为胜之介对这件事情会有意见。」
笙之介一时无言以对。他从未开诚布公与大哥讨论此事。一来是苦无机会,二来是他心里害怕,迟迟不敢开口。对父亲的死,大哥当时骂一句「太难看了」,至今在笙之介耳畔挥之不去。
「笙之介,先不谈你大哥,倒是你对往后的出路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笙之介不知如何回答。
「你打算一辈子都当月祥馆的助理书生吗?行不通吧。佐伯老师会比你早死。」
这话说得真露骨。
「如果你想钻研学问,继承老师衣钵的这条路也困难重重。不管你如何受佐伯老师薰陶,待在捣根终究还是井底之蛙。黑田大人期望的不是这种藩儒。他应该会从江户招募更适合的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