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学了假名。」佳代从年初开始上私塾。
「写得好吗?」
年幼的佳代得意洋洋地鼓起腮帮子说道:「武部老师给我画圈圈。」
佳代就学的私塾老师,是位名叫武部权左右卫门的浪人。他住这附近,与笙之介有数面之缘。武部老师有张凶恶的脸,孩子们给他取了一个叫做「赤鬼」的绰号,他靠这项生意养活妻子和五个孩子,而且私塾的风评颇佳。
笙之介将借来的东西收进怀中,准备直接走进自家门内,突然念头一转,过门而不入,转往茅厕走去,并非为了如厕,而是猛然想起胜六说过的话。鱼贩寅藏该不会还在那里吧……
果真!
胜六说寅藏在「茅厕后方」,但此时寅藏身体一半在茅厕里,从门绞松动的茅厕门里露出腰部以下的部位,俯卧在地上。
「寅藏先生!」
开门一看,寅藏正把头塞进漆黑的粪坑里。
「你在做什么啊!」
闻到粪便的扑鼻恶臭,笙之介直眨眼。寅藏虽然身材矮短,但浑身是肉,而且完全虚脱无力,笙之介要独力将他扛起来并不容易。他一把抓住寅藏的腰带后方,好不容易将他拖出茅厕,待他全身都出现在门外,双手架向他腋下,一路将他拖至井边。以水桶汲水并从他头部浇淋,寅藏微微睁开眼睛,开心低语:
「我……喝不下了。」
真拿他没办法。粪便的臭味已散,但酒臭犹浓。
到底是何方神圣,让好吃懒做的寅藏喝了这么多酒?酒不可能免费。笙之介深感诧异,同时用手巾替他擦脸,费一番工夫拉寅藏站起后,扶着肩膀带他回他的住处,但屋里空无一人,不得已之下只好从土间扛进屋内,让他躺下。若是放着不管,恐怕会染上风寒,他拿起一旁的棉袄替他盖上。笙之介替他张罗时,渐感怒火中烧。
寅藏除了太一这个儿子,还有已届适婚年龄的女儿,叫阿金。她是太一的姐姐,不过很少在长屋看到她。她无比勤奋地工作,一次兼数份打杂差事,诸如当褓母、替饭馆送饭等等。她趁着工作空档还向阿秀学裁缝和洗张。她问过笙之介能否教她读书写字。笙之介回答随时都可以,但不管阿金再怎么勤奋,一天时间毕竟有限,一个月里能用的天数也都固定,所以迟迟无法如愿。
说到工作赚钱,太一也一样。他承接几家澡堂工作,帮忙捡柴、打扫、烧柴,赚取工钱。虽然还是孩子,但力气过人,和人打架时也很强悍,因此他在常有客人起冲突的澡堂里颇受倚重。
——孩子们都那么认真工作。
寅藏缩着身子睡得一脸香甜,笙之介低头俯视他,气喘吁吁,频频拭汗,本想对他说教,但他胸中激动,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
真是个幸福的父亲。
寅藏的切鱼刀,今天一样没派上用场,放在炉灶旁的橱柜。尽管光线昏暗,刀刃依旧熠熠生辉。保养刀的人并非寅藏,反而是太一每天的功课。今天早上他应该磨过刀。门旁的横板上摆着磨刀石,正在晾干。
不管出再多钱租用,应该也不会同意用来切鱼以外的东西。笙之介莫名沮丧,就此离去。
接着他连午饭也没吃,埋首于七块起绘的复制工作中。
他先用纸放在起绘上头,再以镇纸压住四个角落。尽管如此,复制的过程中还是会有些偏差,这时阿秀借他的抹刀便派上用场。像外框、柱子、走廊这类线条较粗的部分,用没骨笔【注:在日文中又称作附立笔,常用于水墨画。】便够,至于家具、栏间等线条纤细处,则用面相笔【注:日本画所用绘笔之一。主要用来画眉毛、鼻子轮廓等纤细的线条,笔尖细长。】。之前在抄本中附上插图时,很少会画这般复杂的图绘,所以他还是第一次用面相笔,好在事先已备好这些用具。
#插图
进行细部绘制时,现有的镇纸变得不太适用,于是他经过晒衣场到河边捡拾大小适合的石头,顺便冷静头脑一下。寒冷的河风令笙之介缩起脖子,花开一成的樱树正摇曳着枝桠。
他逐渐掌握住诀窍,过下午两点时画好三张。这时胜六又露面了。他拿来黏胶外还问道:
「笙兄,肚子饿了吗?」
经他这么一提,肚子顿时咕噜咕噜响。
「我猜也是。」
两人一同吃起胜六买的麻糬。吃麻糬时,笙之介还是紧盯着起绘。胜六离去后,他又全神投入工作,就连何时太阳下山,自己何时点亮座灯,他都不记得。当第七片起绘大致复制好,时间已经入夜。外头门板传来咚咚声响。一开始以为是风势转强,但接着纸门开启。双唇紧抿的太一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裹,昂然站在门外。
「嗨,」笙之介心不在焉地唤道,「晚安。」
太一仍旧站在原地,嘴角垂落,猛然向他递出包裹。
「这个给你。」笙之介一愣。太一急起来。「我姐姐叫我拿这个给你。」
是晚饭。太一噘起嘴说道,像在发牢骚。
「啊,谢谢……」笙之介这才注意到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
「你搞错了。你跟我道谢干么?是我姐姐说要谢谢你。」
还有我……太一神色尴尬地直眨眼。
「听说白天时,你从茅厕带我爹回家吧?」
哦,原来是那件事啊。「寅藏先生醒了吧?」
「我爹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听多津婆婆说的。」
监视着长屋一切事务的多津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