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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过几次拍摄现场。比导演更加活力充沛的卷毛副导演,令人十分在意。我对电影没什么研究、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所以始终保持沉默;夏学长则会说「阿新,你可以去帮我买冰吗?」、「或许那样比较好」、「我可以吃那个零食吗?」、「要不要从这个角度拍?」,时不时地给予建议。每当夏学长说了什么,一群学生工作人员就会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原来如此」、「这样比较有临场感,很好」。但夏学长总是露出一号表情,彷佛在说「这样当然比较好啊」。
这个人就彷佛奔驰在海岸道路的敞篷车一般,咻地追过了工作人员们培养至今的电影sense。
「杀青试映会」在经常举办社团欢送会、有著投影萤幕的咖啡店里,采取一面吃午餐,一面将电影投射在投影幕上看的形式。眼熟的工作人员、眼熟到不行且头发卷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卷毛副导演,以及很不眼熟的导演等人,勉强坐满了位子。夏学长低声说「坐后面就好」,我紧跟著他在不太显眼的位置坐下,欣赏制作完成的电影。
从看剧本的时候我就已经这么觉得了。实在是完全看不懂。或许是因为我的脸皱得太过厉害,夏学长于是悄悄地对我说:
「你放心,不是我们看不懂,而是这些人并不想让我们看懂。所以别一脸不安的表情啦。」
一脸不安的表情?没错,接触到这类事物时,我总会担心看不懂的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因此而感到不安。夏学长看穿了我想隐藏这件事的心情。
这个镜头果然很赞呢。其实你只是想拍这个场景吧?这里临时演员的演技意外地好耶。这个背景音乐犯规啦!这里的拍法好像娱乐电影、俗毙了。这段是不是刻意拍得很像九◦年代的北欧电影?
工作人员们似乎很愉快地指著投影幕,有说有笑。说是杀青试映会,但只有和这部电影有关的人才会来嘛。想著这种事的时候,加了大量鸡蛋的培根蛋黄酱也渐渐凝结了。
「学生电影都是那样子吗?」
我戴上买了之后才发现是正反两穿的连帽外套的帽子,嘴里衔著夏学长买给我的水蜜桃U味的Coolish袋装冰淇淋。因为里头的冰淇淋冻得硬梆梆的,所以不管怎么用力吸,也只有一点点水蜜桃的味道。
「也不尽然啦。不过,从他说想重视艺术性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觉得不妙了……当然,这类电影也有有趣的作品就是了。」
「要是拍摄一般有起承转合的有趣剧情就好了。」
「人人都看得懂的有趣电影是最难拍的。没人看得懂的东西,倒是谁都拍得出来。」
我们比任何人都更早从试映的咖啡店离开,漫无目的地走在下北泽的街道。我很喜欢感觉跟表参道和代官山完全不一样的下北泽。从前还以为这里是开满了二手衣店的地方,但意外地并非如此。狭窄的LiveHouse回响著业余乐团的声音,位在地下室的剧场举办著票卖不出去的剧团的前卫公演,无处可去的年轻人就在这些场所留连到深夜。
如果用颜色来比喻,这里的夜是蓝色的。不是青色那种清爽而青春的颜色,而是搀入年轻人特有的、扭曲的自我表现欲与焦躁感之后,变得混浊的蓝色。
「可是拍摄本身满有趣的吧,还有一大堆零食吃。真好耶,我也去当演员好了。」
「咦!真的假的?」
「开玩笑的啦。」
像是用食指「啪」地弹了一下散落在桌上的花生那样,夏学长开了一下玩笑,然后看起来很愉快地笑了。如果夏学长想成为什么、就一定能成为什么吧,因此我忍不住想要看一看他被压低的帽檐遮住的双眼,确认在他眼神深处的东西。你这句话里,有几分是认真的?如果我这么问的话,他一定会露出「你又在胡说些什么」的表情,笑了起来。
「可是啊,」
初夏的风穿过夏学长细细的发丝,轻盈地穿梭在发尾间,看起来让人心情舒畅。
「关于创作这件事,我觉得胡搞瞎搞的人、和懂得创作的人之间,大概只有一毫米左右的差距吧。」
coolish渐渐变软了。我用力一吸,袋子凹了下去,一大坨冰淇淋在口中散发出水蜜桃的味道。「可是,学长,你并不是胡搞瞎搞的那种人。虽然我偶尔会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但你的作品却不会让我看不懂。」
是吗。夏学长低声说著,嘴唇扭曲成不太好看的形状。总觉得,夏学长把帽檐压得比刚才更低了。他的脸,他的眼睛,和他的表情,都看不见了。「你是不是重考过一年?」夏学长问我。我衔著Coolish,对他点了点头。
「我有个跟你同年的妹妹。」
冰淇淋又吸不出来了。
「我妹叫小遥,而我是阿夏。感觉我们的名字好像应该对调才对(注34)。从前我们很常聊天,聊自己的事、或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自从我妹高中毕业之后,我们之间就不再是无话不说的关系了。我妹大概也一样吧,置身于不知道做什么才会获得认同的世界,置身于观众看了之后、丢下一句『真是乱搞』的世界。虽然我并不觉得我妹是在乱搞,但,她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注34:夏学长昵称妹妹「遥(haruka)」为haru,在日文中和「春天」同音。
幸好夏学长将帽檐压低了,我心想。学长的冰淇淋在不知不觉间就吃完了,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他有妹妹,此刻完全不知道他究竟是以怎样的表情在说话。夏学长总是吃著快融化的冰淇淋、吃得满嘴脏兮兮的,毫不犹豫地说出一大堆不负责任的话;但现在他的冰吃完了,还正经八百地讲著话,所以我总觉得像是在听一个无法使用魔法的魔法师的故事。
大学就是这种地方。什么责任也没有,伪装著自由的模样;但别说是未来了,就连三步之外的前方也都无法看见。
我无法说出任何魔法般的话语,就这样走到了下北泽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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