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幼时的记忆,几乎都是跟母亲一起度过的回忆。
她就像圣母玛丽亚,是个慈悲为怀,而且温柔的母亲。母亲是我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只要有她在,我的世界就已经完美无缺了。
母亲大概也是一样。母亲的视线总是只看着我。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是从一开始就是那样──爱着我的母亲那双蓝色眼睛,变得不是看着我的存在本身。母亲看着我的脸时,总是在看我的右眼。看我空洞的右眼。
(妈妈她……是在看着哪里?)
我有时候会瞒着妈妈,触摸自己空洞的眼窝。
会躲起来摸,是因为母亲一发现我很在意自己的右眼,就会不开心。
我一开始还以为母亲喜欢我空洞的右眼。可是我马上就察觉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因为我知道父亲跟母亲每晚都为我的右眼吵得很凶。
「我也……很难过啊!如果那孩子有右眼,那该有多好──……会有多幸福……!」
我很惊讶那么沉稳的母亲,竟然会像变了个人似的大声吼叫。
而在她跟父亲持续不断的争执之中,母亲从没说出会让我感觉到她爱着我右眼的话。母亲反倒因为我的右眼,觉得非常痛苦。年幼的我在黑暗中听着隐约传来的对话,并独自在床上摆弄自己空洞的眼窝。
要是我有右眼,母亲一定会很幸福──母亲大概也能更爱我──一想到这里,就有股无可救药的绝望扎进心里。
到了深夜,他们吵完以后,哭肿了眼睛的母亲一定会来我房间,抱着年幼的我入睡。母亲的身体很暖,只要感受着她的温暖,我就能忘记自己没有右眼。
抱着我的母亲,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如今已经无法得知答案了。年幼的我有时候会梦到自己有右眼──用跟母亲一样的蓝色眼睛,尽情看着母亲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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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父亲没什么交流。他可能本来工作就很忙,也不常在家。
就算对偶尔回家的父亲说「欢迎回来」,他也从来没有回应过我。他以远远称不上开心的眼神看了我的右眼一眼,就像是觉得恶心一般撇过视线。不过我并不难过。
我只要有母亲就够了。只要母亲愿意看着我,就够了。
但母亲恐怕对于父亲不爱我一事,比我还要伤心许多。那种时候,母亲跟父亲的争执就会变得很激烈──最后只有母亲啜泣的声音撼动着我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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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六岁时,母亲让我跟其他小孩一样,去小学上课。
「──就算没有右眼,也不会怎么样的,对吧?」
母亲说着并温柔摸摸我的头,露出微笑。可是那听起来不只像是在对我说话,也像是母亲在对自己这么说。
学校的功课太过简单,很无聊。大概是因为年幼时母亲就教我阅读、书写和数学,我在从课程中学习之前,就已经有所有基本的知识了。考试时写完考卷还会剩下太多时间,这种时候,我都会回想母亲念给我听的书里印象特别深刻的书,来度过时间。
「丹尼尔,你好聪明。」
刚入学没多久,我跟母亲说我被老师夸奖了,母亲就露出我见过她最开心的模样。我很高兴,就努力想成为可以得到更多夸赞的人。每到下课时间,我就会到图书馆看很多书,不怠于累积自己的知识。
不过,和平的学校生活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年幼的同学们开始对这盖住右眼,不自然的眼罩产生过度的兴趣。他们渐渐察觉不对劲,就天真无邪,却也残酷地试图揭开眼罩底下的真实样貌。
──嗳,你为什么戴眼罩?
──把眼罩拿掉看看吧。
──哇!
──你为什么没有右眼?
──脸上有个洞!
──好恐怖……
──嗳,你闭眼睛看看。
──闭上了也好奇怪。
那一天,被同学拿掉眼罩的我一边用手掌掩藏空洞的右眼,一边走在回家路上。有人把我的手挪开的话,一定会被嘲笑是怪物吧。但路人大概以为我在哭,只对我说声「小弟弟,你还好吗?」。
「我回来了。」
我放下遮着眼睛的右手,打开玄关门。
「丹尼,你回来啦。」
母亲一如往常地出来迎接我,她看到我这样,露出前所未见的苍白面容跑向我。
「怎么了……丹尼……是谁对你……」
她的声音颤抖,伤心得好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看到惊慌失措的母亲,我虽然觉得她是个圣人,却也觉得她很悲哀。
但我那时候或许也跟母亲一样,有些陷入了惊慌。又或者是非常痛恨自己让母亲露出这种表情的右眼。
「嗳,妈妈……为什么我没有右眼?」
我看着母亲,第一次这样询问关于自己右眼的事。
瞬间,母亲就用力抱紧我,力气大到我的身体都快折断了。随后,她凝视着我只有一个漆黑孔洞的右眼并轻轻抚摸,而她那双蔚蓝的美丽眼睛就这么无止尽地流下眼泪,直到母亲疲惫得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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