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脚。站在爆炸点的两名士兵,分别失去了手和脚。暴露出来的肢体断面在迷彩模拟出来的背景中舞动著,不断涌出血液。车厢中的里兰等人也趁著敌方队形瓦解的一瞬间,展开反击。他们乘隙对敌人发射榴弹,而我则趁这个机会再度移动了一节车厢的距离。我快到了。马上就能和他们会合了。
我再次确认状况。看来我们这一阵短兵相接中,杀死了几名敌人。
但是对方依然有人直挺挺地站著。也有人虽然失去了手与脚、身上有多处被鲜血染红,但依然摆出标准的射击姿势,继续对我们开枪。我心想,这群袭击我们的敌人,似乎要被打成肉泥才会死亡。他们宛如僵尸电影里的僵尸。但我说的僵尸,不是上个世纪的僵尸电影中,那种行动缓慢、彷佛刚睡醒般的僵尸,而是二十一世纪的僵尸电影中,跑起来跟运动选手一样快的僵尸。
痛觉遮盖技术。
我终于察觉了。他们也接受了痛觉遮盖技术的处理。他们的脑部接受过处理,因此能暂时过滤掉痛觉的质感。他们的脑可以感知到疼痛,但不会感受到痛觉。我吞了一口口水。当我在和那一群因为吸毒而感受不到痛觉的小孩互相开枪时,脑中曾经出现一个邪恶的幻想。如果两个拥有相同技术的集团陷入战斗状态,会演变成什么情况?
当然,进入二十一世纪后,G9就没有发生过军事冲突。也就是说,拥有同样技术水平的集团没有互相攻击过。我们参与的,经常是实力不对等的战争。我们的任务,几乎都是有钱的军队去痛打贫穷的军队。
所以从来没有人想像过处于僵尸状态的两群人,更精确地说,是痛觉处于僵尸状态的两群人,如果彼此攻击,会演变成什么状况。很显然地,袭击我们的人也接受了极高水准的军事技术支援。这种技术,使他们就算失去了四肢、血液渐渐流失,依然能不关心自己的伤势,直到打倒对手为止。
「他们也接受了痛觉遮盖技术。」
我这么对里兰说。
〈是的,我也发现了。只好用子弹和火药把他们打成汉堡肉了。〉
眼前的状况诡异到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已经不能称为战斗行动了。
我老实承认。我开始感到害怕。
这幕景象让我被恐怖束缚住了。两边若无其事地想把对方打成肉酱的景象,构成了我的恐惧。执行任务的时候,经常伴随著死亡的恐惧。我的工作,就是适应这种恐惧,并且把生存的意志与战斗技能连结在一起。所以,我不是被死亡本身的恐怖给束缚。而是因为眼前感受不到痛觉的两群人,不去理会战斗的意义,共同演出一幕诡异到极点的景象,这让我不知所措。
我还没到达那一节车厢。战场上的两方人马,有人腹部中了十几发子弹,有人失去手指、手臂、脚、耳朵、脸颊、下颚,但他们完全不在乎身上的伤,持续开枪射击。我距离那里还太远,因此完全无法参与战斗。而最糟糕的是,我竟然因为无法参与战斗而感到安心。
事情演变至此,战场再也不是双方射程所描绘出来的圆形。而是受了致命伤或是肢体已经残缺的士兵们,正泰然自若地互相开枪的诡异场景。这个战场同时也是描绘出某种脑部状态的地图。
无法参与战斗的罪恶感驱使我从掩蔽物后方冲出去,全力跑向里兰所在的车厢。而我的这个举动,已经完全违反了专业战斗人员该有的判断。
很过分的是,虽然我自暴自弃地向前冲,但却完全没有被敌方的子弹击中。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敌方已经开始撤退了。但是当下我无法理解这个情况,而且为了自己没有参与战斗感到非常后悔。
我滑进里兰等人所在的车厢。
「Jaeger One,外面的情况如何?」
里兰问我。
几名成员倒在车厢内,他们身体有数个部位都被染红。还有几个人依然手持著枪枝,摆出预备反击的姿势。看来似乎有手榴弹在车厢内爆炸过,四散的碎片都插在车厢内侧的某一面,看起来像是一座星象仪。
我看著里兰。他失去的不只是手臂。
他的下半身完全不知去向,肠子因此垂落下来。而智慧型服装正努力让满身疮痍的里兰活下来,但完全是白费力气。地板上──正确地说应该是行进方向的左手边墙壁──沾满了成员们的黑色血液,走起来很滑。
我寻找著里兰的脚。这时我看到从下颚到左耳都失去踪影的尼尔森,他的双脚之间有只血淋淋的脚。死去的尼尔森脸颊被削去大半,我看见了他雪白得发亮的牙齿。他的脸上剩下些许的肉,看起来好像在笑。我捡起了掉落在尼尔森双腿中间的脚,但我发现,我无法确定这是不是里兰的脚。
「你能不能用这只脚凑合一下?」我把脚递给里兰,失去下半身的他无力地露出苦笑。他的意识应该在逐渐远离吧?在此时此刻,即将完全消逝。
「外面……怎么了……俘虏们呢……」
接著里兰的声音就消失了。他的存在也消失了。他的意识也从脑部消失了。
「我不知道。」
我对著里兰的遗体这么说。
外头直升机的引擎声愈来愈尖锐。
而乘客们的利盖蒂也渐渐取代了枪声及爆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