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当的机器进行适当的治疗后,妈妈又活了过来。妈妈所接受的治疗,和我们在战场上受伤时,被施予的「战斗能力维持技术」相同,体内受伤的脏器经过紧急处置,细微的出血也被奈米机器人止住,接著心脏又恢复了跳动。
因为妈妈要我决定她的生死,才又活了过来。她这么做,是为了报复我成为一个经常身陷险境的军人。
没错,目前徘徊在生死交界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妈妈。然而,我在自己的工作领域中,已经看惯了死亡,那根本就是家常便饭,因此我没有慌忙地赶往医院。我的爸爸突然自杀,幼年时的朋友因为癌症而去世,我身边明明有这些人突然消失,但不知为何,妈妈的意外却给了我一次慌忙赶往现场的机会。
不过,我还是用走的。从宿舍前往机场,再搭乘飞机到达华盛顿,最后叫了一台计程车前往医院,途中完全没有奔跑。我心中充满了悲痛,但很残酷的是,对我来说,这不算突然发生的不幸,而只是世界再度展现了它唐突的特质。这个世界一直都是很突然的。因此,我无法对一直存在著的现象感到惊讶。
当时是夏天。炎聚的华盛顿让人感到倦怠。我进入医院后,在柜台进行了认证。柜台的人员问我是否需要副现实的引导,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忘了戴上有副现实功能的隐形眼镜。我在机场与计程车里,根本忘了这个世界存在著副现实这个东西。我回答忘了把副现实装置带来,于是院方认定我是需要指引的人,接著我脚边的地板就出现了引导的标记。黑色的标记在压力防滑素材制成的地板上移动,看起来就像是正在游泳的鱼,它将会引导我至加护病房。这个引导患者的标记,让医院的地面变得热闹许多。
为了便于辨识,医院里的一切都已抽象化。每个空间、功能,都让人一目了然,不会让人搞不清楚头绪。我跟著游移在地板上的标记向前走。有如梦境一般的气息,穿过了我的意识。
医院的构造相当复杂,如果没标记的引导,我应该会迷路。最后终于来到了加护病房外。我遵照规定,在加护病房区的入口穿上隔离衣。眼前的门朝左右两边开启,我踏入加护病房后,看到许多透明帘子隔开的病床,躺在帘子另一侧的患者看起来有点朦胧,彷佛正要从这个世界消失。
当然,进入这里的病人大部分都可捡回一命。但我还不知道妈妈是否能得救。
在床上爬行的记号,滑进了某条帘子的另一侧。于是我拉开了帘子。
我看见了好多条管子与好多个萤幕。管子延伸到妈妈的体内,为了让有多个器官功能不全的妈妈活下去,所以透过管子将奈米机器群注入到她体内。妈妈原本拥有的茂密头发已全部剃光,头上的开刀伤口以钉书针缝合,并贴上止血贴片。此外,在她被剃光的头皮表面上,为了便于从外部照射电磁波来引导注入身体的奈米机器,用笔画上了各种记号。我猜,应该是医生画上去的吧。
我觉得妈妈的头部好像冰箱的门。威廉斯家里的冰箱门上,杂乱地贴著好多张纸条。不断提醒著:「别忘记、别忘记。」这些提醒人「别忘记」的只字片语,在厨房的一个角落堆叠成一座小山丘。也像是某部刑事连续剧主角的桌面。
医生为了避免忘记妈妈脑部各功能的状况,所以才在光滑的头皮上画上各种提醒的记号。妈妈的头,看起来就像是古老的颅相学图样。
我就这样一直站著,注视著躺在病床上的妈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个沉稳的声音向我问道:「请问您是克拉维斯‧薛帕德上尉吗?」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他自称是妈妈的主治医师。
我问他,妈妈的情况如何。
他回答,妈妈身上有多处骨折,还有大范围的皮下出血。几个脏器因受损而功能降低。但是在奈米机器的帮助下,妈妈的生命依然继续维持著。
我并没有问医生何谓生命。换言之,我没有询问医生,躺在床上并失去意识的妈妈,到底算不算生命。
「她还有意识吗?」
医生听到我的问题后,稍稍紧闭双唇、皱著眉头看著我。我当时觉得,他的表情在告诉我,必须放弃希望,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错了。医师当时之所以会露出沉重的表情,是因为身为医疗领域的专家,正在犹豫著该怎么向一个外行人说明这个专业领域中的复杂状况。任职于任何一个专业领域的人,应该都有以下经验。当你和朋友、亲人聊天,或是与同公司的行政人员、业务人员谈话时,他们可能会希望你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明你的工作内容,但你很明白,自己的工作内容是很难用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
「有没有意识,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医师开口答道。「您母亲的头部大力撞击到地面。从受伤的种类来说,是属于脑挫伤。撞击到路面那一侧的受伤范围较小。而对面的那一侧,因为头盖骨内侧受到撞击,所以产生范围较大的损伤。好几个脑部深处的部位,产生了出血的现象。」
「对面的那一侧是指……?」
「请原谅我用不得体的比喻。这就像是打撞球。球杆与球的接触面非常小,但被球杆推击出去的球,猛力撞击了对面那一侧的圆弧状头盖骨内侧。」
原来母亲的头盖骨内曾经有一场撞球赛。只不过里面的球比棉花糖还要软。
「您母亲脑部的各个部位都受到重创,例如新皮质。她原本已经失去自主性呼吸,我们想办法恢复了她的呼吸,但必须靠机械维持。」医师说。
「薛帕德先生,我能够告诉您,在您母亲的大脑中,哪些模组是死的,哪些模组是活的。在您母亲脑中,有几个模组依然活著,但是……」
医师在这里停顿了。
「但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模组活著才能算是有意识。我们都没有上述的经验。每个人都不可能拥有死亡的经历。」
妈妈的家。过去也曾经是我的家。
那是位于乔治城的一隅。在那附近有一道《大法师》的阶梯,阶梯上还有许多类似「Kilroy was here」的涂鸦。我高中时,不知道是谁在阶梯上涂鸦,画了反覆摔下楼梯的卡拉斯神父【注21: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