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部

会被音乐盖过而听不到,但我却不知为何能清楚听见她说的话。

  「那个时候,约翰的太太带著女儿去塞拉耶佛找她姐姐。那段时间,对我和他来说是很珍贵的。因为他的太太和女儿都不在麻萨诸塞州,所以我们能够尽情地逛街。那时我不用顾虑他太太,因此过得很幸福。心中的罪恶感完全被幸福盖过了。当时只要有空,我都会跟他在一起。」

  露西亚说到这里,用牙齿咬住自己嘴唇。看上去就好像她必须用疼痛来惩罚自己。

  我记得很清楚。和他做爱之后,我到浴室淋浴。走出浴室,见到他一动也不动地看著奈米薄膜。在个人页面的最上层,显示著塞拉耶佛发生核爆的新闻标题。他正在看著从标题延伸出来的新闻画面。

  我开始感到害怕。我依然围著浴巾,但身体却无法动弹。他不断重复看著那段影片。影片中的主播依序念著传进来的消息,副栏位贴上许多和这则新闻有关的连结。但约翰完全不去看那些连结。他就像不希望得到更详细的情报似的,著了魔般地一直看著最先传来的新闻片段。

  露西亚说到这里,喝了一口啤酒。她的声调很平淡,彷佛在对我叙述别人的故事。就好像「从前从前,有一个叫做露西亚‧修克罗普的女人」的感觉。停了一会儿,露西亚继续说下去。她说,约翰搭上飞机前往塞拉耶佛。

  我的爱人要去确认他妻子与女儿的安危。我虽然也很想去,但并没有跟去,因为我没有堕落到那种程度。他的太太与女儿于核爆中消失的同时,我们正在床上谈笑。当他的太太与女儿被核爆炸得粉身碎骨时,我正与他沉浸在欢愉之中。我当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当他从塞拉耶佛回来时,应该怎么面对他。最糟糕的是,发生了这样的悲剧,但我依然爱他。我当时好想见他。希望他再度拥抱我。我觉得我真的很差劲,希望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但是,我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他从塞拉耶佛回来后,就偷偷辞掉了大学的职务,前往某个国家。我没有寻找他,也害怕再见到他。因为他的存在,等同于我的罪孽。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握面对自己的罪恶。

  露西亚的故事结束了。

  我从头到尾都安静听著。因为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露西亚说完后,一直默默盯著啤酒杯。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露西亚的罪。

  因为我也犯了与露西亚相似的罪。

  起初光看露西亚的角色侧写时,只隐约地感觉到她的一些特质,而听到她的声音后,她的特质就好像长出了活生生的血肉。露西亚本人透过声音叙述这些往事时,我弄懂了一些从资料中无法理解的事情。阅读文字和聆听声音是完全不一样的。

  有人说,耳朵没有盖子。而闭上眼睛后,写在纸上的故事就消失了。但是,当有人用喉咙叙述故事时,我们无法像闭起眼睛一样把讯息排除在自我之外。

  当露西亚用声音叙述她的故事时,这故事才打动了我的心。

  她的声音为故事添加了颜色。

  那个颜色就是忏悔。她的忏悔呈现出血液乾掉后的深褐色,就跟马克‧罗斯科的抽象画一样,一涂再涂,变成厚厚的一层忏悔。

  约翰‧保罗的妻子和女儿,在某一天突然于塞拉耶佛消失。露西亚背叛了她们,但却无法对她们赎罪。因为她们已经死了。她们已经死于一个尸骨无存的杀人方式。

  如果想赎罪的对象已死亡,那么「总有一天可以赎罪的希望」,也会跟著消失。杀人这件事造成的最大罪孽,就是让人无法赎罪。因为加害者再也不可能听到「我原谅你」这句话。

  死者无法原谅任何人。

  这就是露西亚感到痛苦的原因。当人面临无法挽回的事态后,就会感受到其不可逆性的痛苦。露西亚对约翰‧保罗的妻子犯下了罪过,而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赦免她。

  有人说,上帝已死。在神死亡的同时,罪孽就变成人类的东西。犯了罪的依然是人,但是能赦免罪人的不是神,而是肉体已死的人。

  因此,我被露西亚吸引了。我们都是无法得到赦免的罪人。我们都是对死者怀抱著罪恶感的人。

  所以,我决定把自己的罪孽告诉她。

  现在想起来,这就等于用最隐讳的方式传达对她的爱慕,也是最低限度的告白。

  4

  我问医生,妈妈会感到痛苦吗?

  医生说,承受痛苦的主体,才是问题的所在。

  头盖骨被小型枪枝打出一个洞的少女、背部被击中导致肠子从腹部流出来的少年、被烧得像烤鸡般的村人、我所杀死的「第一层级」目标,也就是在现场指挥手下进行屠杀的指挥官。

  我从满是尸体的中亚回到华盛顿时,距离意外发生已经过了三天。我依照长官所述,前往妈妈住院的医院。奇怪的是,我莫名地镇定,并没有感到惊讶。

  辗过母亲的,是一台老式的凯迪拉克。这台车上竟然没有人类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为了确保安全而在车上安装的交通安全装置。车身是粉红色的。这场意外真的很扯,但我只能接受事实。妈妈是被一台愚蠢的粉红色凯迪拉克辗过的。而那台低俗车子的驾驶,是一个喝得烂醉的家伙。现在不管什么车,都会在启动引擎前检测驾驶人的意识,确认意识清醒,引擎才能发动。但那台车并没有这种烦人的功能,所以才允许泡在酒精里的大脑发动车子,并且开上人行道,拥有撞飞我妈妈和其他三、四个行人的自由。

  先不管这个国家里怎么还会有这种老车,也先不讨论大摇大摆地把车开上人行道的是非对错,总之,那台凯迪拉克最后在一个十字路口,用力撞上一台守法车辆的侧面。那个烂醉的驾驶人的生命也同时停止了。

  妈妈曾一度死亡。在急救人员到达前,她已停止自主性呼吸,而且心跳在到达医院前就已经停止。

  但是医院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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