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部

;「再见啰,妈妈。」

  「再见。」

  我用力地挥手,和焦黑的母亲道别。

  母亲也对我挥著她那烧得跟针一样细的手。

  飞机开始上升,我把可后躺座椅的椅背向后推倒,当我躺下进入梦乡时,只见装满尸体的锅子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愈来愈小,死者的国度也变成了遥远的彼方。

  我在死者之国的飞机上睡著,在生者之国的飞机上醒来。

  在艾力克斯刚刚死去时,我很常看见「死者的国度」。因为看见的频率明显地大量增加,所以我一度考虑要找军队里的谘商师谈一谈,但这似乎不会妨碍我执行任务,所以想想便作罢。也因为如此,我在入夜后经常受邀到死者的国度。

  母亲总是告诉我一些事情,但故事本身的结构,其实与我小时候在家里生活的景象没有什么不同。爸爸走了以后,母亲没有再婚,一手把我扶养长大。小时候妈妈告诉我很多事情。我对文学有兴趣,还有一段时间迷上了电影,都是受了妈妈的影响。所以「死者的国度」里的气氛,可说是直接复制我和妈妈一起吃晚餐时的气氛、或是我和妈妈一起待在客厅时的气氛。当然,前提是先不论这些场景中的异样感。

  妈妈总是紧盯著我。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她害怕我可能随时会从她眼前消失。因为人类会在完全无法理解的情况下,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像爸爸一样。因此妈妈对此心存恐惧。

  我从小时候就注意到妈妈的恐惧,所以也尽量不让妈妈担心。我变成一个细心的孩子。在与别人讲话时,会特别注意对方的言辞和一举一动,避免卷入纷争之中。如果惹上了麻烦,也绝对不会让妈妈知道。总之,我的原则就是,不要让妈妈心生恐惧。我一直在努力证明,我不会有一天突然不见。从小时候到进入大学为止,我一直遵守著这个最高原则。

  我从军后,因为受够了过去一直遵守这个原则的自己,所以希望能进入特种部队。在当时,情报部队是刚刚设立的军种,而我选择刚出炉的特种部队,并通过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二的测验。不可思议的是,妈妈对我的选择没有表达任何意见。她只是微笑著对我说:「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结果,像爸爸一样突然消失的人,不是从事危险任务的我,而是一直担心我会突然消失的妈妈。现在,妈妈的肉体长眠于华盛顿的墓地中,而她的灵魂总是在夜晚,从「死者的国度」过来找我说话。

  我睁开眼睛后,死者的国度瞬间消失不见,飞机也开始准备降落。

  我从窗户向外看,机翼的翼面就像侵入鞘一样,表面出现了微小波浪。整片机翼会适时折弯或扭曲,以吸收不稳定的气流,使飞机保持稳定。

  要覆盖住巨无霸客机的巨大翼面,不知道需要多少肌肉?我想把这台肌肉客机的表面镀膜全部剥下,看看被肌肉纤维覆盖住的机翼。我想用刀子将机翼割裂,看看血液从肌肉中喷出。

  我喝下时区同步剂,以重新设定睡眠的周期。这就像女性吃药控制排卵期一样。我不想带著因为时差而疲惫不堪的脸,去见已经先抵达目的地的威廉斯。

  肌肉客机轻柔地降落在鲁济涅机场的跑道上。机翼形成弯曲状,以大幅吸收推力向量,这个景象让人有点不安。这个动作就像小鸟要降落在树枝上时,翼面朝向前方,宛如要包住某个东西一样。因为肌肉客机拥有上述的制动系统,所以能够进行短距离降落,但乘客承受的重力负担却小得惊人。这是因为座椅内的高分子材料可藉由通电使材质改变,并转变为缓冲撞击专用模式。接著,乘客的身体会沉入外观有如洋菇的座椅中,当座椅恢复为原来的质感时,我看到空服人员对我露出微笑,并引导乘客们走向登机梯。我和一般观光客一样,享受了一趟舒适的空中旅程,同时心想,这和搭乘外型奇特的隐形输送机真是有天壤之别。

  布拉格。人称文化之都、百塔之城。

  我从鲁济涅搭乘地下铁进入满是阴霾的城市。

  威廉斯一边看著倒映在伏尔塔瓦河中的黄色云彩,一边说:「选择在查里大桥会合真是失策。这里人太多了,我花了好多时间才找到你。」

  我对威廉斯点点头。他迟到完全不找藉口,而是单刀直入,这我一点也不讶异。查里大桥上的观光客真的很多,彷佛就像世界上所有的人一起决定要把它压垮一样。

  但是,威廉斯和我都是特种部队的成员。长久以来,我们的工作一直都是在一大群武装势力的士兵中找出暗杀对象,就有如在玩「威利在哪里?」的游戏。找人与杀人都是我们最擅长的,所以威廉斯迟到百分之一百二十单纯是因为他很懒散。由于他老是迟到,如果每回都要瞎扯理由,那我跟他一搭一唱,就会没完没了。

  我问威廉斯状况如何。他似乎因为我没有吐槽他的单刀直入而感到失望,所以皱起了眉头。

  「还可以啦。任务已经差不多结束了。」

  「差不多结束了?你不是只比我早到两天而已吗?」

  「我刚刚就是在等你这个反应耶。」

  他的话让我哑口无言。

  「我们大老远跑来布拉格是为了搞笑吗?」

  「说是搞笑也没错啦。我到达这里后,发现约翰‧保罗已经不见了。」

  这次是上头的大人物们倾全力要完成的任务,所有事前的预估应该都有一定的准确度才对,但约翰‧保罗却不在这里,我不能说自己没有为此感到惊讶。然而这样的状况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

  「一开始就不在这里吗?」

  「我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在星巴克与CIA的人见到面了。他跟我说:『对不起,我把约翰‧保罗跟丢了。』那个CIA的人员是一个刚从哈佛毕业的蠢蛋,连捷克语的报纸都看不懂,就被派驻到这里的大使馆。」

  「派这家伙来跟监的CIA,也真是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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