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目前人类还没准备好接收这些知识。我们还没有办法接纳那些由枯燥单调、无限庞大且不带故事性的流水资料所组合而成的现实。大脑就像是一座在布幕上画图的机械,而我们只是台下的观众。我们只能茫然看著一幅幅图画成形,却看不见画家的身影。我这么解释,希望各位能够明白。」
柏洛兹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一长串,白瑞德只是笑著挥挥手说道:
「我们只是想找一位长年任职于东海岸的老练打字员来问几句话。当然,我指的是活人。」
柏洛兹扬起嘴角,似乎是松了口气,却又显得有些诧异。
「就这么简单?」柏洛兹问。
「不然你认为我们还想要求什么?」白瑞德笑著回答。
柏洛兹顿时从激昂的情绪中恢复了冷静,语气也变得低沉不少。
「如同诸位刚刚所见,我这里的打字员大部分已由尸者取代,不过诸位若只是想了解关于打字员的历史,我倒是可以提供合适的人选……」
柏洛兹取来一张纸,在上头迅速写了些字,从吊在墙边一排金属圆筒中拿起一个,将纸片塞进去。喷射管响起了清澈的蒸气喷发声。
沙万追踪计画。
为了追查沙万的下落,我们加入了平克顿公司。因为这个决定,我得到了向亚拉拉特调阅沙万相关资料的权限。我向华辛汉机关上呈了一份以「将继续追查真相」为主旨的报告书。自那一刻起,我的身分变得相当暧昧。名义上,我接受了格兰特的怂恿而跳槽至平克顿公司,但实质上,应可视为情报员在执行任务中的临机应变。
「你想要关于沙万的资料?」
当初我们还伫留在横滨的简陋港口时,白瑞德以嘲笑的语气如此反问我。不久后,我明白了他露出这种反应的理由。因为海妲里所提供的沙万相关资料,光是大纲就已堆积如山。全世界关于尸者的事件层出不穷,除了费尔肯斯坦城事件及南美宗教导师事件之外,可以跟沙万扯上关系的事件数也数不完,光是阅读那些资料就已超过一个人的能力范围。
在搭乘里奇蒙号前往旧金山的旅途中,我持续尝试解读「维克托笔记」,并将来自平克顿公司的清报毫无遗漏地输入星期五的脑中。一条条由尸者引发的事件进入星期五的脑袋里,但他却无动于衷,那涣散的双眸彷佛正凝视著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件相当枯燥的工作。我彷佛只是将一串串文字塞入无限广大的虚幻空间中。星期五的表情永远带著三分迷惘,我不知不觉受了他的影响,表情也逐渐变得僵硬。我感觉得出来自己的情感起伏正不断衰减、磨损。
星期五脑中的「尸者事件资料库」一天比一天庞大。尸者驾著马车冲撞孩童队伍、尸者将主人推进暖炉里、尸者踏死了婴儿……绝大部分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日常案件,只会出现在报章杂志的角落,而且马上遭世人遗忘。原因多半是维修不确实或是使用方法失当,毫无可疑之处。
这些来自亚拉拉特的资料,就只是一条条发生在世界各地的事件,而且并没有依重要性排出顺序。不过这很合理,因为根本找不出一套能用来判断重要性的基准。这些事件只能像字典一样依字母顺序排列。在依循文字秩序的规则之下,每一条事件之间当然看不出任何条理与脉络。
蔓延在尸者性爱癖好者之间的奇妙传染病。为了争夺心爱的尸者而互相砍杀的妇人。将死于情妇身边的丈夫复活后亲手杀死的妻子。这些来自亚拉拉特的资料,充塞著人类黑暗面的欲望。将老旧尸者当成圣人崇拜,声称获得启示因而集体自杀的宗教团体。将尸者制作成「会动的料理」享用,因而遭到群众拳打脚踢的富翁。将看上的女人全抓来制作成尸者并加以收藏的城主。将尸者当成配偶对待,却在某天遭人发现死状凄惨的人。婴儿的尸者化实验。为了让年幼的女儿永远保持可爱模样而将其变成尸者的人。将尸者当成装饰品摆设在家中各处的人。
一件比一件更令人作呕。我努力压抑著呕吐感,将专为晕船者准备的脸盆放在身边,检视另一份没收自收藏家的尸者清单。
遭人装上四条手臂的尸者;宛如人头马般上下相连的两具尸者;在收藏家黑市里价值不菲的尸蜡化尸者;能够靠动作来传达启示且附带脑袋的「光荣之手」。此外,还有许多模仿伟大美术作品的尸者。〈米罗的维纳斯〉;〈拉奥孔群雕〉;〈梅杜萨之筏〉;〈搬运俄尔甫斯头颅的色雷斯少女〉;〈扛起巨岩的阿特拉斯〉;〈密米尔的头颅〉;堆积如山的〈萨莫特拉斯的胜利女神〉失败之作;大量以尸者为主题的虚空派静物画;蛇发女梅杜莎、人面鹫身兽哈耳庇厄及蝎狮等传说中怪物的「标本」;在两侧肩膀装上两颗头颅的人类版「地狱三头犬」。【注:「光荣之手」(Hand of Glory)是指制作成尸蜡状的死者手掌。古代欧洲人将之当成护身符,在某些宗教仪式中并用来代替蜡烛。】
清单上每一条都是因活人无穷无尽的欲望而遭变形、撕裂、缝合、东补西凑的尸者。获得了永远的生命,却只能在永远的死亡中徘徊的尸者。
「人类的幽默感真是深不可测。」
站在我身后的伯纳贝朝清单上瞥了一眼后说道。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别这么激动。」伯纳贝耸了耸肩膀,指著清单说道,「我们大英帝国在全世界干下的事情可没比这些高尙多少。何况,其他国家也是半斤八两。差别只在于,发生在非洲那些事情都是拿活人开刀。」
伯纳贝胡乱扯了些毫不相关的事情,伸手指在清单上一弹,接著说道:
「个人的欲望不管多丑陋,至少推测得出理由。跟国家的欲望相比之下,不过是些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
我脸上流露出责备之色,他凝视著我说:
「当然,我的意思可不是英军都是些以干坏事为乐的变态。他们会干那些事也是身不由己。连理由都不清楚,却非得照著命令行事不可。正因为身不由己,所以才更加麻烦。」
没错,我眼前这份记录了人类欲望丑恶面的尸者清单,不过是以活人为对象的延伸。相同的残酷行为,也会发生在活人对活人身上。有时是为了逼供,有时是为了杀鸡儆猴,有时是为了纡解郁闷情绪。任何有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