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部

我是不是他们的同伴。我全身动弹不得,但我感受到有个身穿晚礼服的女尸者自背后按住了我的手臂。她就是我当初在开伯尔山口遇上的那个女人。虽然我无法回头,但不知为何,我心里就是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海妲里……」

  我想呼唤她,却发不出声音。这个隶属平克顿公司的女人只是摇摇头,以充满哀怜的眼神望著我的后颈。尸者颤动四肢的动作逐渐变得一致,形成一股波纹向外扩散,彷佛是在集合众人之力进行一场无法收纳在单独大脑中的巨大思考。海妲里伸手指著前方。在所里,有一排正在搬运四方形雪块的尸者,正组成了队伍缓缓前进。往队伍的尾端望去,有另一群尸者正在制作雪块。往队伍的前头望去,则有一座高塔正在逐渐成形。

  我心里明白,那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沉睡在坟墓里的死人,就是当初在开伯尔山口遭我锯骨开脑的那具尸者。这是一座遭人在脑里输入了死亡的活人之坟。以白雪重新填补了身体的尸者显得白皙而魁梧,且带有冰一般的美感。他们就是阿德人,那些上古时代在无数高原上建立了数千座高塔的叛教徒。为了弥补生前的罪愆,他们必须在这里以雪块建立一座巨塔。

  我杀了一个活人。就算他看起来跟尸者毫无两样,他还是个活人。我以线锯切开了他的头盖骨,以手术刀剖开了他的大脑。无数文字不断从大脑的切口中倾泄而出,无视于我的存在,消散于空气之中。我的视线不断追著那些文字,却无法从中看出任何意涵。最后文字终于分解为无意义的「模式」,融入大气之中,往宇宙的方向飞散。

  我以无法挽回的手段,破坏了一个无法复原之物。人类的手指实在太粗、太笨拙,难以操控构成大脑的一粒粒细胞。那是一具诞生于细胞结合、成长于细胞分裂、会哭、会笑的人型肉体。回应著来自周围的各种刺激,在双亲不求回报的爱情中长大,与朋友互助合作,时而反目成仇,时而化敌为友,重复著聚散离合,重复著萍水相逢,重复著生离死别。而我却将笨拙的手指,插入了这道编织得精致巧妙的灵魂之中。

  我的手指没有办法重新组合一道灵魂,任何人都没办法重新编织出那种种复杂而细腻的模式。其诞生是一种不可逆的现象。因为不可逆,所以有了时间。因为时间的不可逆,所以有了罪愆。若罪愆能归于无,则时间亦将消灭。而尸者所存在的,正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尸者不用背负罪愆,因为他们只是单纯的物质。物质并不具备让时间流动的机能。

  看起来像尸者的活人。看起来像尸者的尸者。看起来像活人的尸者。

  覆盖了整个山口的无数巨大冰塔在我的面前逐渐向天空延伸。尸者有如蚂蚁般在上头爬行,将蚁冢不断往天际堆去。巨塔的数量多到恐怕连神也不知道该以闪电轰倒哪一座塔。塔的表面有著无数黑色细线,组成了一个个方格,包覆著整座巨塔。这些形成无数直角的细线就像一张巨网,上头不时出现脉动般的光流。

  我心里明白,这些巨塔早已完成。因为对他们而言,时间不具备任何意义,因此未来能实现的事物,便等于已经存在。他们正在建造巨塔,却也早已建完了巨塔。

  「尸者的帝国。」

  海妲里站在我背后说道。

  她将冰冷的手贴上了我的额头。

  「华生。约翰‧华生博士。」

  呼唤声打破了短暂的沉睡,我感觉有只冰冷的手贴在我的额头上。

  自大里化学归来后,我出现了发高烧、频繁呕吐及腹部不适的症状。脱水情形越来越严重,让我一次又一次弄脏床单。我的身体失去了保住水分的机能,不管补充再多水分都会直接排出。睡眠及清醒时间皆相当短暂且难以持续。肉体将全部能量灌注于维持生命机能,思考能力降至最低。与生存相比,思考的重要性可说是微不足道。从束缚中获得解放的思考坠入了幻想空间,化成无数不合逻辑的碎片,一点一点串连,在不断翻转脉络的过程中逐渐抹除了梦境与现实的分界线。

  我依然以为额头上那只冰凉纤细手掌的主人,是存在于梦境中的使者。我微微张开双眼,看见一名纤瘦的女人正弯著腰,将脱去手套的手掌放在我的头上。

  「海妲里……」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是旁人在我耳畔的轻声细语。当初在开伯尔山口的战场上现身,当晚在野营地里与我邂逅的女人,如今就在我面前。我忙著拉开毛毯起身,海妲里却以惊人的力道将我按回床上。没想到她外表纤细苗条,力气却如此之大,她的冰凉手指几乎陷进了我的肩膀肌肉里。

  「你得多休息,一定吃足了苦头吧?」

  「我到底是怎么了……?」

  「你得了霍乱。」

  「霍乱……」

  我将头埋在枕头里,以浑沌的思绪不断重复这个字眼。做出这项诊断的人,似乎是我自己。不,先说出病名的,或许是东京大学的吉尔克博士。不过我的症状相当明显,任何医生一看都能知道是霍乱。【注:吉尔克(Hans Gierke,1847-1886),德国解剖学家,日本明治时期曾受聘于东京大学教授解剖学。】

  「你得小心别被我传染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不用担心我。」

  海妲里回答得满不在乎。天花板的模样相当眼熟,这里应该是我在公使馆内的私人房间。或许是基于照顾方便,我的床铺已被搬到寝室外。转动脖子一看,桌上堆满了纸张。星期五一如往常地坐在一旁等待指令,脸上不带丝毫表情,彷佛他本身也只是文具用品之一。巴夏礼没有将我送进医院,难道他对防止传染有著十足的把握?他任由一个霍乱病患留在公使馆内,不知该说是大胆,还是无知。当然,他没理由不知道这种病的特性。霍乱是种感染性相当强的疾病。不过,只要确实隔离飮用水及患者排泄物这些感染源头,并确实做好消毒的工作,要预防感染倒也不是那么困难。

  「你忘了吗?这附近已成了你的专属地盘。」海妲里笑著说。

  我一听,才想起似乎确实有这么回事。此时我脑海浮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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