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部

就在那时,我遇见了海妲里。当时我正处于自暴自弃的状态,脑筋有点不太正常了。我拜访汤玛斯‧爱迪生的工作室,询问那个闻名遐迩的发明家一个问题。我问他,有没有办法将一个活人变成尸者。我指的并不是结束生命后成为尸者,而是同时维持著『活』与『死』的状态。因为对我而言,当时的我正处于那样的状态。我知道自己会重新振作,但让自己维持在行尸走肉般的状态,是我对自己的一种惩罚。爱迪生在大笑中驳斥了我的念头。他对我说,『所谓的自由,就是不须做出选择。』后来他介绍了海妲里给我,并且告诉我,如果我对死亡有兴趣,可以试著带她到处旅行。爱迪生向我要求的回报是我的一半财产,那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白瑞德将双手垂放在两腿之间,视线在弥漫的烟雾中飘移。

  「我是一个离不开战场的男人,我带著海妲里踏遍了无数受战火蹂躏的土地。进入平克顿后,接触战场甚至成了我的工作。这段日子中,我逐渐对尸者有了理解。那种感觉,就跟理解马的习性没什么不同。我开始明白,原来每个尸者都有其独特性。尸者的社会,亦有著一定的规范秩序。尸者并非只是单纯的木偶,他们只是过著与我们不同的生活。说明白点,他们也是任凭自然法则摆布的一分子。就这层意义上而言,我跟尸者并没有什么两样。我们都是在不如意的环境中,战战兢兢地追求著心目中所认定的最佳方向。只不过向我下命令的不是活人,而是自然法则。活人跟尸者的不同,只在于活人懂得在事后欺骗自己『这是我自愿做出的决定。』那时我才恍然大悟,当一个尸者并没有办法解决我心中的任何问题。」

  白瑞德说到这里,缓缓摇了摇头。

  「……话题扯远了,我要讲的是关于海妲里的事。」

  白瑞德凝视著海妲里,却以彷佛她不在眼前的口气说道:

  「海妲里是个……心算天才……对,心算天才……」

  不知为何,白瑞德说到这点时竟有些呑呑吐吐。

  「她暗中策划今天这场行动,可说是我的错。她一直认为我憎恨格兰特,而且恨到巴不得杀掉格兰特。没错,这是事实,但我并不希望这件事真正发生。我没办法原谅那个击溃南军的男人,但这并不影响我跟他把酒言欢。这两件事之间并没有任何矛盾,我甚至不认为自己表现出来的态度是一种欺骗。然而身为心算天才的海妲里,无法理解我这种心情。她一心认为我没有杀死格兰特,只是在等待最佳的下手时机。或许这可说是她脑袋中的『灵素』所拥有的特质吧。她认为我无法满足于单纯杀死格兰特。她认为我不但要格兰特死,而且要让他的死发挥最大效益。她在心里想著这些事,甚至连计画成功机率也算得一清二楚,却无法明白更简单的道理。如果格兰特向我提出决斗要求,我会像个南部人一样拿枪应战。但海妲里无法理解这种心情,因为在她的判断中,『决斗』是最无法获得效益的杀人方式。我不断向她强调,我不想杀死格兰特,但她却听不进去。就像现在,她正以那凌驾常人的计算能力,解读著我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她总认为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含有深意,而我甚至无法想像,当她解读到最后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你们说,这是不是很荒谬?」

  白瑞德在笑容中表现出了彻头彻尾的讥讽。

  「在环游世界的过程中,海妲里一次又一次安排下暗杀计画,反而是我尽力设法拯救格兰特的性命。当然,真正由恐怖份子发动的暗杀事件也不少。当初我们跟你在开伯尔山口相遇,也是因为我知道孟买城里有著太多使用旧型系统的尸者,我没有自信能保护格兰特平安无事,所以才故意将他带离了孟买。」白瑞德凝视著火苗已熄灭的雪茄前端,接著说道,「我当时心想,到开伯尔山口逛一逛,还可以见到传说中那个正在追查沙万行踪的蠢蛋英国情报员。」

  「她知道这些吗?」我问。

  「当然知道,这些事我从不曾瞒过她。但她的脑袋,却是以完全不同的概念来解读这些事。每次她安排好暗杀计画,总是会将最后杀死格兰特的权利交到我手上。她认为我在计画关键时刻没有杀死格兰特,一定是因为她的计画不够完美。我每一次中断暗杀计画,对她而言仅代表计画还有改善空间。」

  海妲里站在窗边,脸上带著平和的微笑。但如今我眼中的那份笑容,暗地里却流露著一股凄凉感。常人永远无法理解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既然如此,你躲在那树林里做什么?」我问。「名义上是为了在发生意外状况时保护格兰特与皇帝,但真正理由我也说不上来。或许海妲里能用她自己的逻辑说出一套合理的解释吧。搞不好我是在测试自己,当有机会杀死格兰特时,我到底会不会下手。要摸清楚自己脑袋在想什么,真是一件难事。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何能看破海妲里的计画?」

  我将刚刚回答海妲里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我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我只是隐约猜到事情不太对劲。当初在阅读你的个人资料时,我就有这种感觉了,后来看见海妲里拿起卡片把玩,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但最让我无法释怀的一点,是不管格兰特多么有自信,这种引诱沙万出招的做法毕竟太过危险。」

  白瑞德愕然地抬头望著我说道,「不,以格兰特为诱饼引出沙万的计画是真的。只是这计画与暗杀格兰特的计画重叠在一起,才让事情变得这么复杂。

  对亚拉拉特那群人而言,沙万是他们最关心的人物。他们不断派出精锐部队寻找沙万的下落。我会跟亚拉拉特扯上关系,也是因为在走遍世界各地战场的过程中,掌握到了不少关于沙万的蛛丝马迹。总统甚至曾下一道密令给我,要我如果无法活捉沙万,就设法将他射杀。难道你不曾怀疑过,海妲里为何拥有令尸者进入暴动状态的技术?这项技术当然是来自沙万曾经待过的废弃研究室。」

  我脑中蓦然浮现那颗收纳在金属球体内的大脑。

  「这么说来……全世界到处发生的尸者暴动事件,有不少是亚拉拉特为了诱出沙万而刻意引起的?难道连费尔肯斯坦城那案子也是你们……」

  「不,那件事与我们无关。沙万确实正在某处活动著。最近频频发生的尸者暴动事件,有一些确实是她……」白瑞德朝不发一语的海妲里瞥了一眼接著说,「是她所引发的,但那并非全部。那些因为我的保护而没有成功的格兰特暗杀计画,并非全都由海妲里或世界各地专业恐怖组织所策动,其中肯定有一些是沙万在背后操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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