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不该为之事者,必闻不欲闻之事。」
──弗朗西斯‧华辛汉爵士
Ⅰ
饱含湿气的泥土味阵阵扑鼻而来。
我们走在放眼望去尽是方块字的东京街道上。那些由大量线条复杂交错所组成的文字,彷佛正夸耀意义之难解深奥,令我有些头晕目眩。这些文字的组合变化之多,似乎更超越了须要记录的万事万物。
一八七九年六月三十日。我与星期五坐在双人座的人力车上,沿著护城河旁的道路前进。双轮人力车摇晃得相当严重,拉车的是名矮小的活人。环顾周围,没有一辆人力车是由尸者拖拉。日本已渡过了内乱时期,如今正走向富国强兵的道路,但民生用的尸者似乎还是奢侈品。不过日本人天生有著稚嫩面貌,加上对外国人总是面无表情,在我看来活人跟尸者也差不多。
新生日本帝国朝跻身现代化国家而努力,只是这十年来的事情。在那之前,一股崛起于日本南端的革命势力推翻了旧政权,让日本从江户时代进入了明治时代。列强撬开了日本长达两百年的锁国政策,有如撬开牡蛎壳一般。
接受法国协助的江户幕府及接受大英帝国支援的革命势力,曾各自引进大量尸兵,打得如火如荼。不过,如今那都是过去之事。驻日英国公使巴夏礼声称,两年前的西南战争结束后,革命风潮终于完全止歇。【注:巴夏礼(Sir Harry Smith Parkes,1828-1885)英国外交官,第二任(1865-1883)英国驻日公使。】
「最近就算不带武器出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巴夏礼一面说,一面亮出从前遭武士袭击的旧刀伤。不过接著他又笑著恫吓我,「现在该注意的反而是尸者炸弹的攻击。」
「史培克塔?」我问。
「没错,去年内务大臣大久保利通才被炸死,整个政府高层可说是人心惶惶。」【注:大久保利通(1830-1878),明治时期政治家,为日本第一任内务大臣,遭暗杀身亡。】
「希尔‧阿里在喀布尔获擒后,有没有供出什么情报?」我回想起阿富汗战争的结果。
巴夏礼摇头回答,「希尔‧阿里以为他能掌控大局,但事实上他不过是个傀儡。史培克塔军团的真相,如今依然是谜。」
此时我脑海浮现了「克里米亚的亡魂」这个字眼,但我没有说出口。
人力车离开一番町的英国公使馆后,通过半藏门,沿著皇宫护城河绕往南边。地面经过泥土路,虽然尘土飞扬,但跟脏乱的伦敦比起来乾净、清爽多了。就连偶然映入眼帘的鸟儿,也似乎不带丝毫警戒心。我几乎不敢相信这里是一国首都。刚踏上横滨的土地时,我便感觉这是个恬静安详的国家,这印象直到此刻依然不变。宛如置身在杳无人迹的英格兰乡村午后,时间彷佛已经停止。
座落在左手边的皇帝居城少了巨大的天守阁。我本来以为这是革命战争造成的创伤,但一问之下,才知皇城缺少天守阁的历史已超过两百年。对这个国家的人而言,两百年似乎不算太长的时间。这更让我感受到,这里真是个奇妙的国度。少了天守阁的城池,就像是缺了头的巨人。这彷佛正象徵著日本这个国家的现状,不禁令人莞尔。
跟印度殖民地相比,这里的人民生活可说是极为纯朴和平。住的是四壁萧条的木板小屋,睡觉时就在地板上铺被褥,跟中亚附近的文化几乎没什么不同。但跪坐在地上,以矮桌吃饭,则是此地的特色。蓦然间,我看见一名半裸的幼童奔到了马路上。往门内望去,一名妇人正以脸盆内的水擦拭身体。那妇人不但没有遮掩胸脯,反而对我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当然,在皇城周围,这样的景象并不多见。但只要离开两、三条街道,就会有一种彷佛进入古代日本的错觉。
我将身体靠在不停震动的人力车座位上,远眺著随风摇曳的柳树。震动的多寡跟旅行的速度成正比。虽然我绕过三分之一个地球,但留在我脑海中的记忆,却只有彷佛永无止尽的震动。自孟买出发,途经马来诸岛及上海,终于抵达日本横滨。虽然不像小猎犬号历经重重危险,但我在风平浪静的印度洋上,亲眼目睹了海面发光奇观。穿过那片梦幻般的海域后,进入了号称「太平」却是惊涛骇浪的太平洋。在船上那段期间,曾有六个男人差点被伯纳贝丢到海里喂鱼,但我对这种程度的骚动早习以为常。
抵达横滨外海时,我们换搭小船进入横滨港。这个国家的对外出入口规模还太小,无法停靠大型船舰。在横滨登陆后,我们转搭火车前往新桥。除了这段极短的铁路之外,目前这个国家只有大阪至神户及大阪至京都铺了铁轨。营运状况不佳,火车误点严重,铁路公司的最大烦恼是铁轨常常遭人盗走。这说明了日本的历史进展多么缓慢。
皇城周围到处可见新盖的红砖墙,色泽让整座城市显得更像一座玩具城。东京中央区域的格局就像汉字一样方方正正,我不禁想像,若由天空往下鸟瞰,整个东京的房舍或许会排列成一个巨大的红砖色汉字。不断前进的人力车彷佛正扰动著潮湿的空气。过了樱田门后,在日比谷门左转,在马场先门右转,到锻冶桥前左转,便来到了内务省警视局东京警视本署的锻冶桥厅舍。
原本一丝不苟地记录著行动路线的星期五,此时终于阖起了笔记。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在警视局内某房间里大声怒吼。而遭我怒斥的对象,则是身穿和服、一脸正经八百的伯纳贝。他虽身穿和服,但看起来跟一般日本人完全不同,袖子跟衣襬都太短,露出了绑在胯下的T字形白布。
「伪装调查。」
伯纳贝说得振振有词,但他这打扮怎么看都比原来更加引人注目。房间角落站著一名身穿西式制服的日本警察。我朝他瞥了一眼,发现他面对这样的情境下竟然还摆著扑克面孔,真不愧是做事死板的日本人。至于我身后的星期五,当然同样对这一幕视而不见,一如往常地专心写著他的笔记。我心里哭笑不得,只好挤出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你打扮成这副邋遢模样,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又不是内衣裤,有什么好丢脸的。」伯纳贝说得冠冕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