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部

子弹贯穿身体,尸兵还是不会停止前进。要停下他们的步伐,只能瞄准脑中那块记载著虚拟灵魂的石版,将「emeth」(真理)的第一个「e」抹去,使其成为「meth」(死)。在那之前,尸兵只会盲目地执行命令。

  如何评估尸者的战斗能力高低,确实是相当复杂的问题。要命令一具尸者在机能停止之前永无止境地攻击周遭所有人类,其实相当简单;但这样的尸者无法成为士兵,甚至称不上是杀人魔,勉强只能归类为人力无法掌控的天然灾害。

  让尸者辨别活人与尸者的不同,并不算太难。靠动作辨别对方是死人还是活人,这是天生存在于人体内的本能指令,我们甚至不需要靠程式加以变更。但如何让尸者辨别谁是敌人、谁是同伴,却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对活人而言,分辨敌我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对尸者而言,所谓的敌我之分在本质上毫无意义。人类分辨敌我的基准并非医学上的特徵,而是一些仅有活人才能理解的深奥道理及人情事故。

  因此,不具生命的尸者并不具备判断敌我的机能。要让他们明白谁是敌人、谁是同伴,方法之一是下达具体指令,方法之二是以程式进行集体控制。事实上,尸者可以分辨出每个活人的不同,甚至可以靠说话声大致辨别说话的人物。这样的能力,要在大街上驾驶马车已是绰绰有余,但要在炮弹四射、爆炸声及吶喊声此起彼落的战场上正常运作,却是严重不足。

  靠暗号及颜色来让尸者辨别敌我,也是可行的办法。但这办法并不安全,因为敌人只要照著模仿声音或穿上相同颜色的服装,就可以让尸者做出错误判断。当然,这问题在活人身上也会发生,但活人至少懂得临机应变,不会像尸者那么死脑筋。

  日本去年发生的那起内乱【注:指西乡隆盛于一八七七年发动的「西南战争」,是日本最后的内战,也是明治维新以来的倒幕派的结束】就是最好的例子。明治政府派出尸兵团迎战叛军,但叛军却利用名为「锦御旗」的识别旗伪装成政府军,毫发无伤地通过了田原坡。

  尸兵虽然名称带有「兵」字,但他们不是士兵,而是单纯的兵器,是否能运用得当端看活人的手腕。他们不具备自我意志,就跟枪没什么不同,一旦落入敌人手中,一样能成为伤人兵器。因为这个缘故,有些指挥官会为底下的尸兵军团输入「一定期间没有接获长官命令就自爆」的可怕程式。

  既然是单纯的兵器,当然可以买卖。对平克顿之类的佣兵公司来说,昨天的伙伴很可能是今天的敌人。当然,即使是各国正规军,改变立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因此一套能随时修改敌我辨识机制的系统设备显得格外重要,而国力不足以维持庞大尸兵维护设备的国家只好仰赖佣兵公司提供战力。战争的本质,其实是巨大的产业结构。

  所谓的「协调控制程式」,便是为了解决这些难题而诞生。这其实是一种尙处于实验开发阶段的尸者程式,其原理是将每个尸者做出的细微动作当成辨别敌我的依据。譬如让尸兵轻轻震动手臂,或是突然扬起手指,其他尸兵见了,就明白这尸兵是同伴。这些动作复杂而细微,活人根本记不住,但对输入了专用程式的尸者而言却丝毫不是问题。具备这种协调控制程式的尸者,在进行战斗前会像蚂蚁一样互相打招呼。当然,这指的并不是触角相碰,而是以活人无法辨识的秘密动作来互相确认对方是不是同伴。就好像骑士在战场上相遇时,会先朝对方行礼。

  这可以形容为一种只有尸者才能理解的高度加密肢体语言。尸者无法开口说话,因此只能靠独特的方式震动身体来表达身分。跟活人对话的最大不同,在于这只是单方向传递讯息。具备协调控制程式的尸兵,同样会以此种方式来辨识活人。利用储存在脑中的个人体态特徵资料,来判断谁才是指挥官。不过理论说起来简单,实际运用上却是相当复杂的难题。

  我心里虽明白理论架构,但走在尸兵维修厂内,还是震慑于其巨大的规模。分析机每日为尸者程式增加新的内容,这些纪录在打孔卡上的程式会经由海底电缆传输至全世界。大英帝国的全球通讯网正迅速扩张规模,大西洋沿岸已建立据点,目前正在建设一条自孟买出发,途中经过加尔各答、新加坡、澳洲及纽西兰,最终横跨太平洋的缆线。续线另一头的接收端会将电子讯号重新复写在打孔卡上,负责人员则会利用这些卡片为数量庞大的尸兵进行系统更新。

  「比起将一具尸兵调整至完美状态的方法,如今我们更需要的是同时调整一百具尸兵,而其中八十具能正常运作的技术。」

  利顿指向眼前的棺材森林。

  「除此之外,我们还面临一个难处,那就是没有人能通盘理解这套设施的全貌。」利顿一脸忧郁地说,「我们这里严重缺乏尸者技术人员。这套半自动化设施能够同时生产及维修数千具尸兵,但负责人员里明白原理及架构的却不到三人。绝大多数人员只知道坏哪里就修哪里,他们懂得如何将脱落的电线插回原位,却对灵魂的奥秘一无所知。调整齿轮位置、缝合伤口、补修破损部位、淘汰无法修复的尸兵……华生博士,难道这就是医学吗?」

  我明白利顿最后一句话是感叹而不是疑问,因此没有应话。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毕业,我的医学博士学历是M伪造的,不过我想没有必要自曝其短。

  利顿默默带著我穿过一具具棺材之间,最后来到一面墙前。那里站著两名陆军尸兵守卫,利顿晃动手指命令他们退开,再从胸口取出一枚打孔卡,交到我手里。尸兵守卫退开后,墙面上出现一道插槽,利顿以眼神示意那道插槽,并走向远处的另一道插槽。看来这里须要同时插入两张卡片,我心里怀疑这种做法能带来多大的安全效果。在利顿的指挥下,我们同时将卡片插入槽内。

  沉重的隆隆声撼动著我的腹部。石墙上出现一道裂缝,细沙簌簌滑落。裂缝在墙上画出了一块四方形区域,接著这四方形区域微微向外突出。利顿走向其右侧,在上头轻轻按压,并挥手指要我过去。就这样,我进入了另一道通往冥府之门。

  尸臭扑面而来。

  刚刚那地方的尸体已多得不可胜数,没想到这里的尸臭竟然更加刺鼻。就连这几个月来早已习惯与星期五相处的我,闻到这尸臭竟也产生一抹奇妙的不安感。我蓦然醒悟,这尸臭之所以如此强烈,是因为其中混杂著血腥味。人类的感官灵敏度并非以累加的方式递增,而是遵循著不一致的复合法则。就好比在汤里加一点特别的佐料,就能产生明显的提味效果一样。利顿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拉起墙上一道拉柄。煤气灯在宛如叹息般的声响中点燃。火光照耀下,我看清楚了房间内的模样。这里的空间并不小,但跟刚刚那巨大广场相比,只能称得上是个小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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