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率领尸者来到此地的人,就是沙万?」
「目前没有明确证据。」阿列克塞轻轻摇头说道,「不过这附近有个口耳相传的故事,从前曾有一群矿工试图挖掘伊甸园,最后自取灭亡。」
阿列克塞以极度平静的语气问我:
「进化造就了死亡,你认为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吗?」
眼前这个男人为了思考这个阴沉而灰暗的问题,耗费了大半人生光阴。
赫伯特‧史宾赛与阿尔弗雷德‧华莱士在本世纪提出了「进化论」,但目前还有许多尙待解决的难题。种族不断产生变化,只有优秀的个体才能存活,此过程不断反覆累积,造成生物的改变越来越大。这套理论能否套用在人类身上,目前引起了极大的争议。【注:赫伯特‧史宾赛(Herbert Spencer,1820-1903),英国哲学家,有「社会进化论之父」之称。/阿尔弗雷特‧华莱士(Alfred Wallace,1823-1913),英国生物学家,「物竞天择理论」的提倡者之一。】
「在进化的过程中,或许个体的死亡对整个种族的生存是有帮助的。」
我回答得相当谨慎。进化论并不是能够套用在一切现象上的理论。例如骨头是白色的,并非因为白色的骨头对种族延续最有利。骨头的白,只是令骨头保有足够强度的附带现象。
而且死亡并不是人类的特权。「死」几乎可说是所有生物的定义。不会死,就称不上是生物。换句话说,尸者只是单纯的自然现象。
「那么灵魂呢?灵魂是进化过程的产物吗?」
「或许吧。」
我给了个模糊的回答。目前学界一般认为只有人类才拥有灵魂,而这个论点的最大证据就是尸者。人类是唯一能变成尸者的生物,这证明只有人类才有灵魂。这个说法很难遭到推翻,就算以「无法将其他生物变成尸者只是因为技术不足」来辩驳,气势上总是逊了一筹。就连因强烈支持进化论而遭人揶揄为「进化论的看门狗」的赫胥黎,在面对这个议题时也只能靠大声呼啸、挥舞双手来反击。【注:赫胥黎(Thoms Henry Huxley,1825-1895),英国生物学家,因捍卫进化论而有名。】
「令所有死者复活,是否意味著人类的灭亡?」卡拉马助夫淡淡地笑著问道。
假如死亡是进化过程中产生的要素,那么令所有死者复活,等于是与进化唱反调。然而希望让死者复活的,却是同样诞生于进化过程的「灵魂」,这复杂的因果关系在我脑海里不断盘旋。进化造出了灵魂,而灵魂却试图破坏进化。彷佛整个人类种族的巨大运作架构,只是为了让人类步入灭亡之途。或许这正意味著人类世界的末日。卡拉马助夫‧阿列克塞整个人流露著一股厌世的虚无气息,或许正是因为脑袋塞满了这些念头。
阿列克塞渴望追求费多罗夫所提倡的精神圈境界。只有在那个境界里,人类才能展露出沐浴在神光之中的完美形象。然而阿列克塞最后看见的,却是一个诞生于逆神行径且难逃自我毁灭命运的虚伪世界。
我们所在的世纪正在发生急速而大规模的变质。
我们的话题彷佛永无止境。
「和你们谈话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
在东方泛出鱼肚白时,阿列克塞伸出了白皙而纤瘦的手掌。一旁的伯纳贝早已鼾声连连。
「库查,接下来该如何抉择,你自己决定吧。」阿列克塞说。
库拉索金别过了头,没有回应。
「我们的身体,就是我们的事业。」
阿列克塞朝库拉索金说了一句谚语。
我对阿列克塞说了一句「明天见。」阿列克塞回给我的却是「告辞了。」接著他带我们进入客房,便独自离去。此时我竟没有察觉,库拉索金正目不转睛地注视著阿列克塞的背影。
直到日出三竿之时,我们才发现了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的尸体。
Ⅸ
「阿列克塞!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
那是一阵呼唤声。我甚至不敢相信,那是一阵发自我口中的呼唤声。
昨天刚到此地时,卡拉马助夫领我们进入的那个房间,如今正弥漫著一股甜香。阿列克塞瘫坐在椅子上,仰起了头,大大张著口。数条电线自他的头顶延伸而出,连接在一旁的模拟灵素输入机上。
「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我再次大喊。
我所看见的,是一幕不可能出现,也不应该出现的景象。椅子上的卡拉马助夫听了我的呼喊,竟缓缓睁开了双眸。他的视线笔直地射向前方的虚无空间。尙未完全消灭的生命余韵,捣乱了其身为单纯物质的和谐。此刻我的心情,或许就跟当年卡拉马助夫亲眼目睹号称圣人的佐西马长老的尸体发出恶臭时一样。那张五官轮廓极深的脸孔平顺转动,以正面对准了我。我跟他四目相交,但他的视线焦点却不在我身上。
「星期五,简易灵素输入机!」
我不假思索地大喊,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道命令有何意义。
「没用的。」
库拉索金出现在门口,说了这句短得不能再短的感想。刚刚负责撞破房门的伯纳贝则一脸冷静地环顾室内,他看见卡拉马助夫那疲软无力的手腕底下的那张桌子,于是走了过去。桌上有个长度跟手肘差不多的狭长型盒子,伯纳贝粗鲁地打开盒盖,里头是一座有著细长齿键的音乐盒。此外,桌上还放著阿列克塞原本以绳索绑在脖子上的蓝色十字架,但那十字架已断成了两截。翻开盒盖时的震动释放了音乐盒内发条的余力,滚筒上的节点在细长齿键上一拨,发出了最后的叹息声。断成两截L形的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