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妲里露出了一种只能以完美无瑕来形容的笑容。接著她朝白瑞德轻唤一声,两人往野营地的方向走去,只留下我一个人怔怔地站著。
Ⅵ
「As-Salāmu 'Alaykum.」(愿安详眷顾你。)【注:此句是伊斯兰教世界常用的问候语。】
在越过开伯尔山口,进入了阿富汗领地后,我们便与英军分道扬镳,绕过贾拉拉巴德及喀布尔,朝著查里卡尔、普雷合姆里、昆德兹前进。这趟往北的路程由于粮草补给困难,无法骑乘骡或马,我们只能选择拿著金属头拐杖,以徒步的方式前进。由于失去了英军的保护,我们一路上还得设法避开阿富汗军。骡马也得进食,这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过去我却从未想过。由于途中补给不易,骡马除了背负自己的食物之外已背负不了任何东西,这简直可说是个逻辑上的陷阱。
「就好像是除了自行切换开关外毫无任何用处的机器。」
伯纳贝下了个莫名其妙的定义。
「人类也背不了多少东西,只能说是半斤八两。」
库拉索金也跟著以冷漠表情发表高见。
其实我们选择徒步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阿富汗的马儿太瘦小,而伯纳贝的身体太巨大。
既然无法在沿路上事先设置营地并输送粮草,徒步是唯一的选择。如今我才深深体会,原来军队迁移是如此困难重重。
毕竟这是特殊任务,我们不可能在远离了阿富汗军聚集的开伯尔山口后,还慢条斯理地跟在朝喀布尔前进的英军屁股后面。我们只能避开大城镇,尽量选择偏僻村落歇脚。幸好伊斯兰教戒律里有一条是「喜舍」,我们造访的村落居民泰半对我们相当友善。可惜这些村落大多穷得可怜,光是要收购人吃的粮食便已让我们费尽苦心。
刚开始几天,我们昼伏夜出,每晚走在气温低于冰点的高原上。仔细想想,天底下可能很难找到像我们四人这么滑稽且引人注目的组合。壮如巨人的伯纳贝及尸者星期五当然不用说,我虽是中等身材而库拉索金身材矮小,但外貌一看就知道是英国人及俄罗斯人。即便这是块血统交杂的土地,要隐瞒自己的出身背景依然是难上加难。跟这里的居民比起来,我们的血统太纯了。
每天清晨拂晓之际,我们才会进入村落,向刚起床的村民商讨食宿。英镑在这里意外管用,此外弹药也是极有效的交易材料。在这些村落里,甚至还流通著当年亚历山大大帝所铸造的银币,这常常让我有种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的错觉。
星期五的翻译功能虽然带来不少方便,但在这战端不兴的土地,居民们皆对尸者抱持强烈警戒心。所谓的尸者技术,就如同仰赖电力而实现的魔术。但来到这块土地后,我才深刻体会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地方根本不存在「电」这种概念。对这里的居民来说,尸者就像是带来战祸的死神。经过数次失败后,我们决定将交涉一事交给伯纳贝负责。这个人是个奇葩,虽然语言不通,但只要保持距离大声说话,最后互相拍拍肩膀,就能让居民们自然敞开心扉。
「As-Salāmu 'Alaykum.」(愿安详眷顾你。)
这是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远离战场之后,哨戒的必要性大幅降低。最大的原因,在于一路上能看到活人的机会实在太少。不管怎么走,放眼望去尽是起伏平缓、毫无高低变化的荒原。兴都库什山的连绵山峦彷佛近在眼前,但就如同舞台上的背景画,亦像是悬浮在海峡另一头的岛屿,不管怎么走也走不到。从岩层裸露的荒地到布满沙砾的荒野,再到绕山而行的羊肠小径,周围景色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原本的翠绿草原不知何时已成为白雪覆盖的平原。宛如踏入了巨人国度一般,构成土地的每一个要素皆变得巨大无比。视野中找不到半点可当基准的事物,远近感逐渐钝化,极大和极小互相交杂,令人头晕目眩。自己彷佛变得像天空一样大,天空彷佛变得像自己一样小。明明看准了远方某个目标前进,却怎么走也走不到,等回过神来,周围景色已有了天壤之别。前一刻还在踢著小石轻松漫步,下一刻已登上蜿蜒山路,在V字形的天空下气喘吁吁地蹒跚而行。每个地形的规模都有如彩虹般大得令人咋舌。
在这块掩埋了无数帝国的巨大「墓园」上,动物、植物、矿物复杂交叠。
数著脚下单调的步伐,当数字大到接近无限大时,又从头开始数起。历经无数次这样的体验后,我甚至忘记自己在数什么,甚至对「数」这行为感到恐惧。有时我会察觉自己的脑袋一片空白,接著不断思考自己的脑袋为何一片空白,因而无法思考其他事情。
我的步伐逐渐变得像机械。不,或者该说变得像尸者。我只能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地擅自摆动。相较之下,顺从听话的星期五反而更像我自己的四肢。
我们的前进速度相当缓慢,一天只能走十五哩路。放眼望去尽是平原,根本没有躲藏之处。就好像是走在庭院里的蚂蚁。有时我们会遇到死命攻击我们的阿富汗兵。虽然我们尽量避开大城市,但总难免在平原上不期而遇。由于没有障碍物,阿富汗兵即使是从地平线的另一端,依然可以确认我们的位置,与我们进行长距离的野战。库拉索金的射击技术甚至比伯纳贝还高明。偶而,我们也会遇到友善的士兵。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枪还枪、以礼还礼,这就是我们的原则。
一路上,经过不少烧得残破不堪的村落,目睹了无数散乱地面的冰冻尸体。来自俄罗斯的技术支援及来自大英帝国的军事侵略,让阿富汗境内持续著低调温和的内乱。在那些高举白旗、自称「史培克塔」的军队离去之后,我们看见了一座堆满死尸的荒村。于是我们就在烧掉了一半的墙壁阴暗处竖起小树枝,偷偷生起火,直接将卷条式罐头放在上面烧烤。
在轮班外出侦查的过程中,星期五一直静静凝视远方地平线,有如入定的老僧。尸者不用睡觉,适合担任哨卫。多亏了他,我们才能维持充足的体力。不久之后,伯纳贝扛著一头长著巨大弯角的山羊,走了回来。山羊的头顶上有个拳头大的凹洞,我询问理由,伯纳贝笑著回答,「我跟它单挑,它输了。」
我们来到一片到处长著阿富汗松树的雪原上。那些松树的树干上不时可发现古老的弹痕,或是数道平行刮去树皮的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