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算这尸兵生前是俄罗斯人,死后也只是单纯的「物品」,并不会因人种而造成国际问题。我脑袋虽明白这道理,内心却总是忍不住擅自为尸者赋予额外的意义。彷佛在那「人形物质」的脑壳里,还残存著生前的点滴回忆。
「通电。」
星期五听了我的指示,慢条斯理地开启大容量拉克兰契电池的开关。尸者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失去眼皮的两颗眼珠不住翻转,张大的双颚内露出了烧焦的牙龈。我试著利用电流刺激让尸者脑袋内残存的系统重新启动,但这具尸者受损严重,这么做能不能发挥效果实在颇令人怀疑。所有的大脑机能中,人类理解的只占一小部分。人类向来习惯将自己熟悉的大脑状况称为「理智」,将自己无法理解的大脑状况称为「疯狂」,并满足于这样的概念。但所谓的「疯狂」,其实只意味著那是尙未获得理解的大脑状态。大脑内部只存在物质层面的紊乱,根本不存在「疯狂」这种现象。所谓的「疯狂」,只是其他人擅自认定的结果。
「程序一。」
星期五从行李中取出打孔卡,插进输入装置的读卡机插槽内。这是一个靠传送单纯控制讯号来观察反应的简单实验。尸者果然用力握紧右手,接著又放开。既然命令有效,证明这尸者脑中安装的是标准牛津系统。
「程序二十一。」
我省略一些步骤,直接针对敌我辨识系统进行增压实验。不过这只适用于标准牛津系统,眼前这具尸者脑中的系统显然加了某些不明的外挂程式,我这套做法不见得能发挥效果。
根据布洛卡及韦尼克的研究结果显示,大脑机能会因个案而产生极大的差异。有些人只不过是脑部有了一点小损伤,便失去了辨识文字或人脸的能力;却也有些人在社会上过了一辈子平凡生活,死后锯开头盖骨一看,才发现大脑只有一层薄膜。大脑的各机能分布在脑内各区域,而且其中一个区域遭破坏,往往也会有另一个区域产生替代作用。若长时间进行观察,更能发现机能区域会在脑内移动位置。所谓的灵素是一种表象,并非是单纯的局部机能,而是大区域的复杂现象。【注:布洛卡(Pierre Paul Broca,1824-1880),法国著名医师兼解剖学家、人类学家。/韦尼克(Carl Wernicke,1848-1905),德国神经病理学家。】
尸者的白浊眼珠不再颤动,笔直朝我望来。过大的电流让烧得所剩无几的睫毛轻轻抖动。就在尸者的视线射在我脸上时,我忍不住退了一步,没想到尸者视线亦跟著移动。
在前往孟买之前,我从未听说过有任何尸者具备「与活人视线相交」这样的机能。照理来说,尸者的眼睛肌肉及喉咙肌肉是少数不受尸者程式控制的部位。尸者并非不说话,而是无法说话。他们的眼球永远只能漫无目的地转动,无法注视某个特定目标,至少教科书上是这么写的。
「程序二十一,最大电力。」
我下令。
尸者的耳、鼻、口冒出了缕缕白色蒸气,有如灵魂正缓缓从体内蒸发。我不断往右退避,尸者的双颚一开一阖,眼珠竟不停随著我移动,那模样既像是求助,又像是诅咒。
「拿线锯来!」
我忍不住说道。
诡异的宁静笼罩著开伯尔山口。
解剖检查结束后,我远离营火,在星空下漫步。放眼望去一片黑暗,上半部空间布满了星辰。不久前我还是伦敦的医学院学生,如今却在阿富汗境内看著天空。但面对这辽阔无际的空间,一切语言彷佛不再具有意义。
解剖结束后,我总是喜欢独处。即使来到了阿富汗,这个习惯还是没有改变。尤其是将会动的尸体彻底肢解之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若是折腾了大半天却毫无收获,当然更不用提。那具尸者的大脑没有任何奇特之处,这让我的心情异常沉重。虽然并非一开始便抱持肯定能有斩获的想法,毕竟还是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不过反过来想,如果这型尸者的脑部有著明显异常变化,当初在孟买早就该发现了。解剖检查的结果,脑内布洛卡区域有严重出血现象,但光是知道这点,没有任何意义。
我掏出一根从配给物资中偷来的纸卷菸,叼在嘴里,以黄磷火柴点燃。此时我才察觉,我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我凝视著摇曳的火焰,直到火柴杆燃烧殆尽。
或许是火柴的光芒遭人发现,我竟听到了呢喃声。接著前方出现两道人影,我心中一惊,转身想要逃离。没想到就在这一瞬间,我脚下踢到了东西,差点跌了一跤。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某个尸者被炸断的脚掌。就在我糗态毕露的时候,黑暗中响起了呼唤声。
「您是华生博士吧?」
那话声令我大感意外,一时之间愣住了不动。两道脚步声逐渐接近。柔和的光芒中,隐隐浮现了两个人,各自穿著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装扮。一个是身穿三件式西装、脸上蓄著胡子、手里拿著掀罩油灯的壮年男人。另一个,则是身穿华丽晚礼服的女人。刚刚那句话,就是那女人发出的。围在她脖子上的白色蕾丝,与夜晚的黑暗形成强烈对比。
「你们是平克顿公司的……」
我将颤抖的手掌藏在身后。白天坐在那辆架设了火焰放射器且画著独眼标志的马车上的人,正是眼前这两个人。这男人踏出一步,很难得地先报上了姓名。
「我是白瑞德。」
我漫不经心地与白瑞德握手,一双视线早已无法从眼前的女人身上移开。当初那辆颠簸冲入尸兵群之中的马车上,坐著一名绝色美女。我曾怀疑那景象只是我的幻觉,但如今看来显然并非如此。在油灯的温暖火光照射下,女人的面容却有如金属一般苍白。她凝视著我,优雅地抬起手腕,将戴著纯白手套的手朝我递来。白瑞德手中油灯的光芒,在那左右完美对称的脸庞上映照出了深邃的阴影。
「我是约翰‧华生。」
「我是海妲里。华生博士,久仰大名。」
海妲里说出了我刻意省略的头衔。
「请小心『亚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