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的头发染成咖啡色,待人很和善,当高坂把商品拿到收银台,她以满面的笑容应对。到这里并没有什么问题,但高坂要去接下找回的零钱时,负责收银的女生轻轻捧住他的手,把零钱交给他。
这个举动非常不妙。
高坂立刻反射性地挥开她的手,零钱猛然洒落一地,店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看过来。
他茫然看著自己的手,收银台的女生赶紧道歉,但他根本听不进去,也不捡零钱就飞也似地冲出店外,落荒而逃地回到公寓,花了很长的时间冲澡。即使如此,留在手上的不快仍未消失,他离开浴室后仍又重新洗手。
高坂把这一连串过程回想一遍,然后叹了一口气。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很反常。然而,他说什么都无法忍耐被人直接碰触皮肤。
再加上,高坂最害怕的就是如同负责收银的那个女生般散发著女人味的女性。不限于女性,强调男人味的男人,他也一样很不会应付。两者给他的骯脏感差不多。虽然这种想法简直像是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女,但事实上他就是会这么觉得,所以也无可奈何。
小时候,他本来以为随著年纪增长,洁癖也会自然而然地痊愈,实际上却是往恶化的方向发展。高坂心想,照这样下去,别说是结婚,他连交朋友也办不到。
*
高坂直到九岁时,母亲都还健在。但在他即将满十岁时,母亲过世了。说是出了车祸,但高坂至今仍怀疑她是自杀。
母亲是一名美丽的女性,教养良好又聪颖,对于音乐与电影的品味也很优秀。听说在认识高坂的父亲之前,她是电子琴讲师。在自家开设的音乐教室规模虽小却大获好评,听说还有不少学生是特地从远地来上她的课。
像她这样完美的女性,为什么会选择高坂父亲那种平庸的人做为伴侣,一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说得客气点,高坂的父亲是个不起眼的男子,脸上的各个零件拼凑得不顺利,简直像是失败的蒙太奇,而且收入又少,虽然没有什么嗜好,却也并非热心工作,找不出什么像样的优点(只是看在现在的高坂眼里,光是「正常地建立家庭并生活下去」,就已经充分值得尊敬)。
高坂的母亲是个自我要求很严格的人,并要求儿子也和她同等努力。高坂从懂事之前,就被叫去学习各式各样的才艺,在家时也遵照母亲以分钟为单位而排出的密集行程来做事。年幼的他,以为每个家庭的母亲都是这样,不曾对自己的生活抱持疑问,只是顺从地遵从母亲的吩咐。一旦违逆母亲,他就会被赤脚赶出家门或是一整天不准吃饭,所以他别无选择。
高坂的母亲看到儿子连她期望的一半都达不到,反应似乎是不解而不是生气。为什么这孩子是母亲的分身,却不像母亲一样完美?难不成是教育方式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可思议的是,她唯一不曾怀疑的就是高坂的资质。但这与其说是母亲的偏心,不如说是一种扭曲的自恋体现出来的结果。她只是选择怀疑教育的方法,而不是怀疑自己的血统。
如同许多完美主义者,高坂的母亲也是个爱乾净的人。一旦高坂弄乱房间或是身上脏兮兮地回家,母亲就会露出由衷难过的表情。对高坂而言,这远比挨打挨骂更令他难受。相反的,如果高坂主动整理房间或是洗手、漱口,母亲一定会夸奖他。对于学业与运动都非表现优异的他而言,这是少数能让母亲开心的机会。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渐渐变成一个比同年代的孩子们更爱乾净的少年──但还保持在常识范围内。
异状开始出现,是在他九岁那年的夏天尾声。从某一天起,母亲突然变了个人似地对他很好,就像在忏悔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废除掉所有过去施加在他身上的种种规则,满怀爱情地对待他。
高坂从枷锁中得到解脱,这辈子第一次像个一般小孩子那样过著自由的生活。这让他太过陶醉,也就未深入思考母亲的态度为何会有急遽的转变。
有时,母亲会把手轻轻放到高坂头上,边反覆对他说「对不起」边摸摸他的头。虽然猜不到母亲是为了什么事情道歉,但高坂觉得,问了会对母亲过意不去,于是默默任由母亲摸他的头。
后来他才明白,母亲不是在对过去所做的事情道歉,而是在对即将要做的事情道歉。
母亲扮演了一个月温柔的母亲后,就死去了。她是开车出去买东西,在回家的路上和一辆大幅超过法定最高时速的车撞个正著。
这次车祸当然被当成意外处理,然而只有高坂知道,在特定的时段那条路会变成上好的自杀场所。告诉他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母亲。
母亲的葬礼刚结束,高坂就有了改变。那天晚上,他花费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不断洗手,因为他觉得碰过母亲遗体的右手恶心得不得了。
隔天早上,当高坂从浅浅的睡眠中醒来,世界完全变了样。他一从床上跳起,立刻脸色大变地冲进浴室,然后花了长达好几个小时的时间不断冲澡。他觉得存在于世上的一切都是那么骯脏。排水沟里的头发、墙角的发霉、窗沟里堆积的灰尘……光看到这些,他的背上便窜过一股恶寒。
于是,他有了洁癖。
然而高坂认为母亲的死与自己的洁癖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那终究只是起因之一。即使没有那件事,相信迟早也会有别的事情变成导火线,让他的洁癖症状觉醒。他本来就有这样的特质,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