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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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深川说的话,我什么都答不上来。深川滑稽逗我笑:

  「我一个人过新年可是很寂寞的耶,身边没一个人可以讲真心话这件事也是。反正横竖都要活下去,那就想要快乐过活,也希望有人能让我讲真心话。除了希望有个了解自己的人,如果有人和我有相同烦恼,我也希望了解对方。你正好符合我口中的条件啊,不是吗?」

  「一点也不符合。」

  「别逞强了啦,那你今天为什么会过来?」

  我沉默不语。

  虽然不想承认,但沉睡在我心底那不知名的情绪,正呼应着深川说出的话而蠢蠢欲动。不知道故意还是无意,他刚刚不是讲「不能回家」而是选择「不能去家里」这个字眼。在他心中,老家或许早已不是「回去」的地点了吧。

  他虽然和我同系,却不是特别要好的朋友,没想到竟然以这种方式直言不讳地缩短彼此距离,这让我不知所措。

  「自然而然就来了。」

  「自然而然——我讨厌这个词,像是用个暧昧的词汇来逃避一样。让我们驱使词汇能力尽情对话吧。」

  深川的眼睛散发炫目光彩,他说他很寂寞,一点也看不出来。我觉得他的话语当中并没有阐明他的真实状态,我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而我来这里想干嘛呢?

  不,其实我知道。静静盯着暖炉桌上纸杯里看,我期待着透明的液体中会浮现适当的词汇,但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事。

  大概是等累了吧,他边伸懒腰边说:

  「你也不用勉强自己说啦。」

  「那你又是怎样呢?」

  我反射性脱口而出。深川露出「喔?」的表情,但我当没看见。虽然我不想结束这个话题,但要是他误会我很有兴趣也让我生气。

  「你开口问我啰!那就不客气啦,我先说啰。」

  他的言下之意是接下来就轮到我说了,接着他正经表情,像是在斟酌该怎么说一般缓缓开口:

  「我们家啊,从我还小开始,父亲的精神状态就不太稳定。

  我妈很坚强,一直支持着父亲和整个家,让我非常尊敬。但现在想起来,我妈和父亲之间或许是相互依赖的关系。因为父亲的口头禅就是『好想死,反正我这种人没价值』,而我妈的口头禅是『他要是没有我就活不下去』。父亲有种借着确认他人有多爱自己来衡量自我价值的感觉,我妈则是从照顾父亲这件事里找出自己的存在价值。我妈有点怪,只要父亲的精神状态愈糟糕,她就像是饰演悲剧女主角一样,有活力到让人觉得恶心。大概是陶醉于守护不安稳丈夫的自己当中吧。我妈或许天生如此,但也可能是结婚后面对丈夫不安稳的状态而让自己进一步适应的结果。不管原因是什么,他们两人精神层面的供需达到一致。就像是一组完全契合的圆缺一样,是完美无缺的组合。从以前开始,根本就没有我介入的余地,我是个很寂寞的孩子,有段时间,我觉得自己与其说是他们两人的孩子,倒不如说是他们夫妻人生中的必备道具,或者是人生过程中自然产生的、像排泄物一样的东西。实际上可能也是如此。我觉得他们两人并不爱我,是在寂寞中长大的。」

  我偶尔拿起纸杯喝了一口内容物,沉默不语听他说。既觉得我不能在这个时机开口,老实说,从深川口中听到爱啊、寂寞这类直接表达出心情的词汇,让我有点畏怯。

  深川又接着说:

  「然后他们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发展。像是和对方共鸣之后振幅会加倍一样,父亲发狂的状态愈来愈夸张,与其相呼应,我妈也像是发狂一样愈来愈耀眼。我从旁看着他们两人的互动,觉得很难过、太过生动到让我恶心。他们两人一陷入那种状态,彼此就会愈来愈兴奋,我仿佛被强迫看着性交的替代行为一样,真的很像一种特殊癖好。应该是我国一时吧,当我发现这件事实,我对自己最喜欢、最尊敬的妈妈感到失望,觉得被背叛了。我还以为我妈保护我不受父亲暴言暴行的伤害,但仔细想想,就是那个人助长父亲的这一面。

  他们夫妻不知道持续这种戏码几年,我父亲终于用尽力气了,我高三那年秋天,父亲的精神状态达到极限。

  那天,我在半夜醒过来。如果我那时没醒过来,人生应该就在那里告终了吧。一开始,我以为我还在作梦,父亲口中念念有词蹲在我枕边,然后为我盖好被子。

  我脑袋一片混乱。

  因为在那之前,父亲从未做过一件像父亲会做的事情。我觉得有点怪怪的,虽然很黑看不太清楚,但我还是可以看出父亲的异状。气息不稳,瞪大眼睛往房间里四处看,然后和我对上眼。大概是因为发现我醒来而动摇了吧,一瞬间,父亲像野兽一般疯狂叫着不知所云的声音,跨坐在我身上。我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但看到父亲手上挥舞的东西。那东西闪耀光芒,看起来是菜刀,是把菜刀没错。我无法思考,因为上半身动不了,我用力踢高脚踢飞父亲的背。父亲失去平衡之后跌趴在地,尽管他用手撑地,但也没放开菜刀。我用尽全力推开他想逃走,但脚被棉被还什么东西绊到跌倒。父亲一直在喊叫,他拿起菜刀朝我的头砍过来,但没砍中,菜刀直接插进榻榻米中。我想要逃走,但他用难以想象的惊人力量抓住我的脚。我们两人开始争夺菜刀,我妈飞奔而来,马上打开房间的灯。房间转亮,我看见父亲的脸,眼睛和真正的野兽一样布满血丝。亮灯后,他像是看到火会畏惧的野兽一样,抓住我脚的力量也变小了。我把菜刀从榻榻米上拔起来远离父亲,失去武器的父亲也失去活力,茫然不知所措,只是一直念着『大家一起去死吧』之类的话,开始说明我们的存在有多没价值、对社会多有害。我妈靠近父亲,然后抱着他说:

  『没关系、没关系。我爱你的一切。就算你杀了我,我还是爱着你。』

  她的嘴角仿佛觉得父亲真是惹人怜爱到无法自拔般勾起。我觉得我妈似乎对眼前的情况十分兴奋,像是觉得自己有如一个面临人生中戏剧性场面的悲剧女主角那样,沉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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