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贰 爱的形式

那个」称之。父亲大概是知道这一点,才不肯叫犀川先生的名字。

  不过,听父亲叫犀川先生「那个」时,我还是觉得其中参杂了他对犀川先生的嫌恶。我甚至怀疑他不只对犀川先生……连对我也抱持相同看法。

  「……他在外面。」

  「是那个告诉你我在这里的吗?」

  「没错。」

  「这样啊……」

  父亲点点头,往身旁的玻璃窗外望去。犀川先生不见踪影,只有对面的商店形成黑色剪影,在夜色中依稀浮现。我看着父亲倒映在玻璃上的身影,把心中的问题直接问出口。

  「……爸,你为什么要叫犀川先生『那个』呢?」

  父亲没料到我会这么问,一脸惊讶地看着我,眨了好几次眼睛才终于开口:

  「你爷爷说没名字不方便,帮它取了『犀川』这个名字,但打从我第一眼见到时,那对我而言就是没有名字、来历不明的东西。」

  「……你一开始见到的……是监视曾祖母的死神吗?」

  「是啊,大家都很怕它,叫它『那个』。我当时还小,不是很明白那股恐惧……后来你曾祖母一去世,它就消失了。当它再次出现在你身边时……即使模样完全不同,我还是知道那是同一个。我无法解释我怎么知道的……总之,我就是不想用名字叫它。」

  「……」

  我只知道父亲跟犀川先生不和,却从没发现这种生理上的厌恶原来如此根深蒂固。不,与其说是厌恶……说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可能更贴切。我一直以为是父亲对我抱有类似羡慕或嫉妒的感情,才会连带讨厌犀川先生,看来我该反省一下自己肤浅的想法。

  我记得祖父也说过,犀川先生的外表虽然跟之前监视曾祖母的死神完全不同,他却马上就意识到那是同样人物。这对祖父来说只是不可思议的感觉,对父亲而言却成了恐惧。

  既然如此,父亲看我的眼光,难道也跟看犀川先生一样吗……可是出现在我身上的能力,不就是父亲以前盼望得到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思考这些事时,父亲再次看向窗外开口:

  「……那个出现时……我即使知道是你继承了能力,却还是难以置信。不管是澄子去世,或是和花从鬼门关被救回来,都只是偶然……不是你做的,而是命中注定……诸如此类的怀疑,始终在我内心挥之不去。为了确认,我决定让你使用能力。」

  「……」

  「刚开始那几次,我都认为可能是巧合,直到有一天,心中有某种疑虑被悄悄抽走……我开始相信这是真的。那时或许就该喊停了……但我非常满足于自己的所作所为,看到『客人』流下感动的眼泪时,还有种错觉,认为那是自己努力换来的。」

  不,那不是你的错觉,那些眼泪的确是你削减生命换来的──但我没把这番话说出口,只是凝视父亲的侧脸,握紧拳头。

  「我从没考虑过你的心情,脑中有某个地方总想着……干脆把我的一切都抽干算了……我甚至还想说,这样就能去澄子所在的地方……根本不明白这想法有多自私,为你带来多大的痛苦。」

  「爸……」

  那时我曾想过父亲强迫我做这种事,或许是出于对我的厌恶。因为我用父亲渴望的能力夺走母亲的性命,所以要给我惩罚。

  事实上,理由比我想的更单纯、更直接。这就是他为什么会说「给你们添麻烦」和「抱歉」的原因吗?我突然觉得难以置信,另一种恐惧顿时袭上心头。

  如果是这样,父亲他……

  「柚琉,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我抬起头,见到父亲用那张满布皱纹的苍老脸孔看着我追问:「在我离开后,你为什么……又开始回应『客人』的请求呢?你不是可以一直拒绝下去吗?」

  「……」

  想问为什么的人是我才对──脑中的某个角落响起自己的声音。父亲曾屡次训诫我,强调凡是带着能力诞生在凑家的人,都有义务要实现「客人」的愿望。即使父亲不在,从小被灌输的责任感非但没消失,存在感反而越来越强。父亲之所以失踪……之所以被逼到崩溃,原因都出在自己身上,我为此感到后悔,认为自己就应该使用父亲期盼的能力,完成自己的义务。

  所以,不管再怎么痛苦,我还是一边跟「万一发生不幸」的恐惧战斗,一边持续做到现在。我每次都害怕自己做的事会夺走某人的性命,万一寿命移转到一半,对方就丢了性命的话……万一对方像那时的母亲一样,死在我手里的话……

  我一直强忍那样的恐惧,把责任强加在自己身上,结果父亲现在竟然问我「为什么」,让我深受打击,无法言语。父亲的想法跟我想的不一样吗?他并没有把这种能力看得像义务或责任那样重大吗?他之所以那么做,只是因为觉得不可思议而想要确认看看吗?

  已经撑不下去的我呼出一口气。父亲的精神状态到现在还没恢复,不管要在他身上寻求什么也是惘然。没办法,只能放弃了。父亲的心病得比我还重,我得替他着想才行。虽然我是这么想……

  父亲凝视着一语不发僵在原地的我,低声说道:「这全都是我的错。」

  「……」

  「柚琉,错不在你。」

  我感觉这并非是父亲发自内心的话,而是受必要性的驱使,彷佛被操纵一般,认为自己非这么说不可。不过,我也不觉得他这么说是为了敷衍我。

  这恐怕就是父亲现在最能表达父爱的方式。我一想到这里,眼泪自然而然落下。我任凭泪水流过双颊,说出我一直想问父亲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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