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从前,便觉得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真不敢相信自己过去竟然浑然不觉,我愣在夜色中,几乎停下脚步。
“矢三郎。”老师说。“你怎么啦?今天话特别少呢。”
“我在想我爹。”
“蚵嗲?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老师,不是蚵嗲,是我爹。”
“这样啊。原来不是蚵嗲,是你爹啊。”老师长叹一声。“总一郎怎么了吗?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的人,任凭你再怎么想念也没用啊,所以我才说你傻。”
“刚刚我才知道,最后和我爹见面的人是矢二郎哥哥。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听说我爹和二哥一起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因此落入人类手中。”
“他是落入火锅中吧。”
“说得也是。”
“不过,只要活在世上,不论天狗还是狸猫,早晚都会殒落。就连自由在天空飞翔的天狗也有掉在屋顶的一天,这世界就是这么无趣。狸猫掉到火锅里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认为总一郎并没有掉错地方。”
“这我知道。”我口气强硬地应道。
老师也许是不高兴,沉默了半晌,不久他突然温柔地说:“总一郎最后见到的人,可不是矢二郎喔。”
○
我父亲被煮成狸猫锅的那一夜,红玉老师独自在寺町通的红玻璃喝酒。由于弁天一去不归,老师心生闷气,猜想她也许会露脸,便到知道的几家酒馆游荡。当然,红玉老师并不知道当时弁天人在星期五俱乐部,大啖用我父亲煮成的狸猫锅。
据说就算全京都的狸猫都众在红玻璃,店内照样不会客满。位处地下的店面一路往内延伸,从未有人到过尽头。愈往内走,空间愈小,最后就像昏暗的走廊一般细窄,墙边摆设铺有天鹅绒的椅子和木桌,垂自天花板的吊灯投射出昏黄的光线。那里总是寒气逼人,一年四季都烧着炉火,盛传这绦走廊一路通往黄泉。
那天店内满是人类以及变身成人类的狸猫,喧闹无比,红玉老师手持酒瓶一路移往深处的座位。弁天不在身旁,老师心里很不痛快,那些饮酒作乐的人类略微吵闹,老师便无法忍受,直想朝他们吹天狗风。
老师一路走到店内深处,坐在火炉旁取暖,独饮红酒。
店内的喧闹传不到这里,只听得见火炉的细微声响,以及不时从深处飘来的神秘祭典音乐。老师觉得曾听过那音乐,他说好像是刚出生洗产汤(注:刚出生的婴儿用的洗澡水。)的时候听过。那么久远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况且我们狸猫又不洗产汤。
老师思念着弁天。当时弁天常没知会老师一声便自行外出,和不认识的人鬼混。老师听说她曾坐叡山电车前往鞍马山,很担心她会上鞍马天狗的当。
正当老师悬着一颗心黯然独酌,幽暗的地上有个毛茸茸的东西闪过。老师“咦”了一声,望向那东西,发现吊灯下一只目光炯炯的狸猫端坐在地,抬头望他。狸猫油亮的狸毛颤动着,老师猜想应该是走廊太冷的缘故。
“这不是老师吗?您好。”狸猫说道。
“是总一郎啊。”红玉老师笑道。“这里很冷对吧,要不要喝一杯啊。”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陪您喝一杯。”
我父亲先爬向桌子另一头的椅子,接着爬上桌,双手动作很不灵活。看我父亲一直维持这种不方便的模样,没有要变身的意思,红玉老师感到不解,便讯问原因。我父亲回答:“因为我已经无法变身了。”红玉老师在杯里倒入红酒,递给我父亲。我父亲战战兢兢地捧着酒杯,伸舌舔着红酒。不久,他拭去嘴角的酒滴,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杯酒了,谢谢您。”
老师望着坐在桌上的父亲。
“总一郎,你死了吗?”老师问。
“说来惭愧,就在刚才,我被煮成了火锅。”
老师取来我父亲喝剩的酒,一饮而尽。“你竟然干这种傻事!”
“您别这么说,这是每个人都会走的路。”
“所以我才一再告诫你,要胡闹也该适可而止。”
“我毕竟是狸猫,没办法想得那么周全。再说,这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啊。”
接着,父亲提到了许多事。
他谈到小时候向红玉老师学艺的事;后来和弟弟夷川早云交恶,被老师训斥的事;和母亲的相识都是多亏了老师的事;还有惩治鞍马天狗的事,希望四个孩子都能向老师学艺的事,以及希望老师特别关照矢三郎的事。
“老师,一切就有劳您费心了。”
“那小子脾气古怪,那股傻劲和你一个样。不过,他好像傻过头了。”
“的确……不过,我就是欣赏他这点。或许会给您添麻烦,但还是望您多多关照,日后他定能助老师一臂之力。”
“嗯。”
父亲从桌上跃下,对老师说:“我也该走了。”
“总一郎,”红玉老师说。“和你分别,我觉得很遗憾。这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您这么说,我很欣慰。这趟黄泉路,有了很棒的饯别礼。”父亲呵呵而笑,皮毛颤动。
父亲站起身,朝红玉老师伸出毛茸茸的手。老师也弯下腰,回握他的手。结束道别的握手,父亲挺直腰杆,潇洒地说:“老师,那再见了。”
“下鸭总一郎先走一步,请您见谅。我这一生虽然曾经惹出许多麻烦事,但过得精采愉快。如意岳药师坊老师之厚恩,总一郎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