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六幕

  石桥•安德森•刀真诞生于英国。

  父亲是英国人,出身伦敦,是中上阶级家庭的三男。

  母亲是日本人,但从小长期生活在英国,所以几乎像个英国人。

  刀真在三岁之前住在英国,后来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搬到日本,到五岁之前在日本住了两年。父亲当时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母亲和刀真则住在外公外婆家,这是因为距离都心较远的外公外婆家环境比较好。五岁到十岁,他再度住在英国;十岁到十二岁,他搬到日本。十二岁的夏天他又回到英国,并在英国待到十五岁,这次再度来到日本。

  他在英国与日本之间来来往往。

  在英语和日语、英国文化和日本文化、英国习惯与日本习惯交错的生活中,孩提时期的刀真常常产生这样的疑惑: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国籍方面,他有英国和日本两个国籍。由于日本不承认双重国籍,在二十二岁前他必须选择其中之一。然而幼小的刀真在意的不是国籍问题,而是更简单却又复杂的问题。

  简单说来,就是当幼稚园的朋友问他:「刀真,你是哪里人?」的时候,他应该要如何回答?

  ──你就回答double。

  母亲这样告诉他。不是「half(注7:half 日文的混血儿一般称作「ハーフ」(来自英文的half)。)」,而是「double」。不是只有一半,而是拥有双倍。母亲的主张很有道理,最近也有越来越多媒体采用「double」这个词而不用「half」,不过在当时并非如此。不仅幼稚园的小朋友,连他们的家长都不是很了解意思。要使用对方不了解的词,对小孩来说是很大的压力,因此刀真并没有说「double」,而是很简单地回答:「爸爸是英国人,妈妈是日本人。」朋友也接受了。然而在刀真心中,自己到底是哪里人的疑问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此外,往返于日本和英国之间时,刀真遇到了奇特的现象。

  在日本的时候,他常常被拍照。

  三岁到五岁的记忆很模糊,不过母亲可以作证:「光是在外面散步,大家就会停下脚步称赞你好可爱,还想要拍照。」十岁到十二岁,总算比较少被要求拍照,可是路过的人常会说他:「真可爱,大概是混血儿吧?」「真是可爱的孩子,是混血儿吗?」人们口中的「混血儿」不是负面的意思,反而像在称赞他,也或许实际上就是在称赞他。遗传自祖父的金发碧眼在日本颇为吃香。

  然而在英国完全没有这种情况。

  金发和蓝眼睛在英国当然不稀奇,而且以英国人的眼光来看,刀真并不是美少年,而是混了亚洲血统、有些平板的面孔。如果拥有黑发和细长的黑眼睛,或许还有人会称赞他是亚洲帅哥。当然前提是那个人对东方人有好感。

  在英国,刀真是很低调、很安静的小孩。

  成绩中等,运动表现不是很好,尤其不擅长足球。不论刀真的外表如何,如果足球踢得好,或许还能成为学校的明星。

  英国从小学就有辩论课。小孩子会针对一个主题就正反两方意见进行讨论,譬如「应不应该猎狐狸」(在日本或许就会讨论该不该捕鲸)。秉持明确的意见,和意见相反的对手讨论──刀真很不擅长这种辩论。然而这门课很重要,刀真常常被导师指摘,要求他要有自己的想法,而且要勇敢发言。

  他现在才想到,要有自己的意见,首先必须明确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就是说,必须确立自己的身分。但刀真摇摆不定,因此无法对自己的发言感到确信。

  在英国,自己很普通而不显眼。

  在日本,自己常常受到宠爱与称赞。

  光是这样就足以令他混乱,后来又发生更麻烦的事。

  刀真十一岁住在日本的时候,也不记得是出于什么样的契机,他开始遭到同班男生霸凌。特定的三名男生会对他说:「你的日语好奇怪!」「你长得浓眉大眼,真丑。」「金发好讨厌。」虽然是很幼稚的霸凌,但不论如何幼稚,被欺负的一方都很难受。之前围绕在他身边的女孩子敏感地察觉到刀真被霸凌,也疏远了他。

  他的书包和课本被藏起来,拖鞋被塞到马桶,在没人看到的地方被推挤、脚踢。霸凌越来越严重,最后终于因为被剪头发,母亲和外婆因此发现了。

  母亲非常生气,要向欺负刀真的同学家长和学校追究责任。

  但外婆劝她不要闹大。这里不是英国,事情闹得越大,刀真的立场就会越艰难。

  两人都不肯退让,家中起了争执。刀真喜欢母亲和外婆,不愿意看到两人为自己激烈争吵的模样,因此他觉得应该早点解决问题。这样下去,不只是在学校,连在家里他都会失去栖身之处。

  他必须凭自己的力量解决。

  当时才十一岁的刀真,已经抱定舍身的决心。对方有三个人,而且那时候刀真的个子很小,在体格上也输给他们。但他还是得面对挑战,不能畏缩。以口语化的日语来说,害怕的人就输了。

  决定胜负的日子终于到来。

  放学后,鞋子里被放入泥巴的刀真与三人对峙。他叫他们别再做这种事,主张自己没有理由受到这样的对待。但霸凌他的同学却嘻皮笑脸地用夸张的语调嘲讽他:「窝听不懂泥宰说什么~?」

  噗吱。

  刀真这时首度体验到理智断线的感觉。

  他的忍耐达到极限,怒火爆发,无法控制自己。在两个国家之间来来往往、像《伊索寓言》的蝙蝠般身分暧昧不明,每次居住的地点变动就得改变自己──这些烦恼被拋在脑后,他心中只剩下愤怒。

  他发现自己滔滔不绝地用英语骂人。

  他光著脚挥舞满是泥巴的鞋子,披散著金发,忘我地追逐欺负他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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